云起峡没什么好看的,人多,是因为有多的道理:对当地人来说,这一线短短的水,是对岸的青山和这边居民区的分隔,居民区再往南就是商务区,更没什么好看的了,云起峡公园作为这一片唯一的公园,就成了老人孩子的休憩之所;对外地人来说,云起峡是个挺鸡肋的景点,不来,好像旅行的版图中缺了一块,怪膈应的,来了,又颇觉得失望,说是一线峡,也就短短几百米的一条活水,被人用坝断成了几截,形成一个个池子,在我看来就是扎眼的假奇观。

外地旅人非来不可,是为了水边那座碑,所以我刻意远避了那里,坐在一隅突出的岩石上,面朝着河水,人再多,也不会扰到我这儿,我挺怕人家看到我帽檐下深重的黑眼圈。

我在等云起日落时,我也曾是这匆匆红尘里的一个忙人,今天却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,观望这里的人来人去,等着它归于沉寂。

 

大多旅人是爱凑热闹的,但有一类人不是——偏爱在山水边拍照的男女自然不想让旁人做背景,仿佛二人世界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背影插了足,是极大的不祥。当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时,我便有了预感,那种亲昵和彼此缠着伴着的足音,我太熟悉了。我识趣地要起身让开,一个温柔的声音却像一只手般按住我肩头:“没关系,我们拍那边,正好请你帮我们看看姿势。”

我不自觉地向左转头,一袭白纱跃入眼中,呼应着西服上白色丝绸和黑色锆石的胸针,红色花纹的领结,又跳跃着来衬那新娘唇上的美艳欢乐,他们没有看中我身后的蓝天碧水,却跑向那栏杆旁,要倚着那水流尽头、两岸交界处的远方。

摄影师是刚才说话的男子,他在我身边微蹲,笑嘻嘻地对准了镜头。

我的目光轻轻跃起,看向左前方的两山交集处,并未有什么特别,只有一抹淡淡的烟雾抹掉了水的尽头,好像不让人探寻一般。

“小姐,你看这样如何?请帮我拉一下裙子吧!”新娘打断了我的思绪,我连忙看过去,她正笑嘻嘻地凌空摆动双脚,新郎虽然呲牙咧嘴,不停地挑眉暗示摄影师快点、要不然他可抱不住了,神色间的幸福宠溺却是掩不住的。

婚姻喜事,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要祝福的,我勉力勾起笑容,小步跑去整理婚纱的裙摆,这事我在姐妹结婚时已做过多次,此时毫不费力,我说了几句令新娘开心欢笑的话,说罢自己却不太记得了,只记得新郎眉目间充满爱意的样子。

我和他初相识时,他也是这般一心一意,谁也没料到未来的种种变局,这对能走到最后的爱侣,是何等的幸运。

“谢谢你!这个地方太漂亮了,我们运气也好。”照罢,他们来握我的手,我只得掀起一点帽檐,看了看三人的样貌,眼睛被午后的日头一刺,心里的迷雾也被搅动了。

来人走了,我又去看那远山尽头,雾气浓了些许,模糊了两山的棱角,只看得两条斜线一高一低,高的自然是对岸青山,交错之处像极了一衫衣的领,雾气在领口氤氲,引人遐思。

正当我从山胡乱联想到女人的领口时,已经寂寥的公园又出现了三个人,他们不是一路,一对母子向我转来,问我卫生间的位置,我随手指路给他们,余光看见余下的一人身形魁梧,向这边跑来,却只是丢了一个塑料瓶在垃圾桶,又接着跑下去。

是了,那个男人我刚才也见过一次,这公园地面不平,一圈又一圈长跑的人不多,这种专业运动员体格的跑者选择来这里,的确会让人印象深刻。

我继续盯着远方发呆,看着衣领似的山,再想到的却是妈妈的胸脯,我还记得五年前医院里,弟弟哭得紧了,妈妈便掀起衣衫喂奶,爸爸默默脱下那件穿了三十年的发灰的西装,挡在妻儿身前,嘴角微微带着憨厚的笑。印象中,弟弟发病是件太突然的事,没人想到这样一个漂亮的男孩会带着不治之症,伴着熬药的苦香和孩子痛苦却无助的哭声,家里的墙壁开始龟裂脱落,天在塌。

粗重的脚步声再度传来,我不消得回头看,也知道还是那个人,一圈跑起来这么快的吗?也许人家训练有素,又也许我坐了太久,麻木得没什么时间概念了。

我便不理会,划开手机,天意般地再度看见了爸爸那条“我们晚餐吃的是馒头”的信息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,我禁不住就要掉下泪来,那句话的上一条是我说的,说我终于接到面试通知。

可是真相呢?我被骗的那4000块钱,不是一次骗去的,人但凡穷怕了,侥幸心理就多了,总希望前期投入能换来最终的回本,一步步踏进恶毒深渊。尚未知晓的爸爸在电话里口气越平淡善良,就越是死死地断绝了我再要钱的念头。

那人又来了,这时公园已是空荡荡,我渐渐警觉起来,再快的奔跑速度,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绕回到我这里,我背对着碎石子的路,余光也隐约观察得到他的体格是那么高大,臂膀上的肌肉鲜明地隆起,缠绕着疑似刺青的黑影……

如果他在就好了……我已经似木如灰的心,竟然掠过一丝惧意和悔意,他本没有选择因为我的落魄离开,却熬不过我那段时间阴晴不定的脾气,曾经的亲密之人终于被彼此拒到千里之外。

那人没有再跑下去,忽然放轻了脚步走来,我明明面朝着暮色背对着他,心竟然也会加速地跳。

明明就快了,就等一会,太阳便落了,公园关门,四面漆黑,一天结束。生活,却总要在最后时刻也不忘给人来点变幻。

那人近了,我局促地低头看脚下的河水,水很清,却极深,知道清是因为在暮色中我仍能看见水草,判断深是因为那水草那么的长,又离我那么的远。

在这河畔长大的我,竟第一次对水产生了恐惧,我产生了想走的念头,想离开使人昏厥的水波和脚步声,回到哪怕是冰冷到绝望的、我背靠着的城市中去。

“没有护栏,把脚收起来。”那人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,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。

我一怔,当然知道他怕惊动的是什么。看我没有动,两条腿依然悬空在水面,他犹豫却不甘放弃:“其实我来看了你好几次,就怕……”

终于,他触动了我感知善意的触角,收回一条腿,转过来,再收回另一条,便换了个方向坐到他对面:“我在等日落云起,等对面的山完全看不见了。”

“然后呢?”他开始紧张。

“顺便想事情,在那之前想出来了就走。”

“结果呢,你想清楚了吗?”

看我摇头,他紧张地上前一步坐在我身前,简直像做好了长谈的准备。

我不禁卸下心防,舒心一笑:“我压根就没顾得上想,本来准备看对面的山的,却发现西边有我从未留意到的角落,我就盯着看呀,就忘了时间,那边的天黑得慢,我看那边山消失的差不多了,才发现这边早就黯淡一片了,结果我再看那边,喏。”

一轮边际模糊的溶溶日头,正嵌在两山的夹缝之间,刺破了流水尽头的迷雾,也给水面和山尖描了几笔金边,我想起了母亲胸口也有一颗朱砂痣,孩童时被哺乳养育,心里最亲切的栖息,便是母亲的衣襟。

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

行也行至了,看也看到了,然后呢?诗人没说,碑上那位屡遭贬谪的文人也未提,但我是不得不走了,因为公园要关门,要是保安看见还有个人坐在这,好好地坐在这,肯定要赶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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