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城的四月与别处不同。杨柳悄悄地露出一点青色,山桃静静地冒出些许芳菲。雪国的春意终于抛下了漫长的寒冬,像只毛茸茸的雏鸟啄开了蛋壳,迎来了新生。
季云是本地人。每周从学校回家都要乘坐66路公交,路过河洲街。河洲街有一片木栅栏,栅栏上爬满了野蔷薇。每当公交在此停下,季云总是忍不住打开窗子向外看——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,装点了记忆,惊艳了流年。
季云今年大四,是一只没心没肺的单身汪。偶尔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抱得美人归,花式秀恩爱,也会脸上笑眯眯,心里哭唧唧。可一眨眼他都二十二了,还是光荣的母胎单身。
倒不是他不招人喜欢。初高中时,也有小姑娘红着脸,捧着封情书道相思。结果都叫他给拒了。谁叫他觉得自己不喜欢人家,就不要浪费她大好的青春。再说了,老师也好家长也好,反复强调禁止早恋,都被某些人当成耳旁风了么?
可是,他也会做梦。梦中的姑娘,身穿白纱,头戴花冠,长发及腰,巧笑嫣然。他身着黑色礼服,揽着她的腰,凤萧声动,玉壶光转,在亲友的祝福中,低头吻住她的樱唇……
醒来后,他咂咂嘴,意犹未尽。“啧啧,真是人间至味。就是看不清脸。太遗憾了。”他对发小详细描述了梦中所见,最后如此总结。
发小:“……哈哈哈哈哈哈。看不出来啊!季云你一大老爷们居然有颗少女心!还长发及腰,头戴花冠……这是哪里的少女漫吗哈哈哈……”
季云怒气值瞬间爆表!恨不能给他一记友情破颜拳。
上大学后,风向一变。呆板的运动校服一脱,大家都是花儿与少年。同学们纷纷脱单,又频频分手。时间久了,身边分分合合的大戏看多了,提起谈恋爱,季云内心居然毫无波动甚至想笑……最后,他干脆信了萧伯纳的邪——“想结婚的就结婚,想单身的就单身,反正你们最后都会后悔。”
单身挺好的。时间、空间、金钱都是自己的。可惜这份快乐,也是自己的。
但是季云很决绝。宁愿单着,也绝不将就。于是,他就单了二十二年……
二
可是,从某天起,季云的心里,多了一个人。
那时他坐在66路上昏昏欲睡,不知何时,河洲街站到了。睡眼惺忪中,他听到了叮叮咚咚的乐声。
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。季云情不自禁地直起腰,揉了揉眼睛向外望去——那蔷薇花墙前,站着一个人。
时至今日,季云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幕:细碎的阳光中,有一个弹吉他的少女。她黑色长发随风摇曳,从季云的角度,只看到一个近乎完美的侧脸。那人十指在琴弦上游走,似留连戏蝶时时飞舞,那乐声流泻而出,似自在娇莺恰恰啼鸣。她长身玉立,抱着把吉他弹得认真,精致的眉眼间,满是要溢出的温柔——仿佛那把吉他,就是她一生的挚爱。
季云的心狠狠一跳,瞬间睡意全无。
从此,季云变成了一只满怀心事的单身汪。而且,十成的心事都给了一个她。一个不知名的她。
那天晚上,季云做了一个梦。梦中的少女,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脸庞。她丢掉了朦胧的面纱,转过头来,定定地看着他——四目相对,情意绵绵,她笑成一朵娇花,红了脸扑进他的怀抱……
晨起,季云认命地去冲澡。凉水浇灭了心中的烈火,洗掉了肌肤的红潮。他长叹一声:“完了,栽了。”只因那少女,赫然是她的模样。
他的爱情,就像沉睡二十余年的睡美人,只因惊鸿一瞥,便缓缓苏醒,情定终身。
此后,每当66路停在河洲街,季云的视线就像雷达一样全方位无死角扫描整个站台。希望能再见一面。可惜次次都是失望。
就算真的再见了,又能怎么样呢?姑娘又不是他的姑娘。说到底,一面之缘造成的悸动,充满了感性与偶然。没有深厚的感情做基础,没有漫长的时光做铺垫,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想到这里,季云就颓了。
可是,情到深处,出手容易放手难。两个月的日思夜想,辗转反侧,季云对重逢有多期待,就有多恐惧。他怕姑娘嫌弃他急性子,直肠子;讨厌他糙汉子,夜猫子。一时间,只恨自己没多学点东西,好做个十项全能好男友,配得上高岭之花小姐姐。
他想见她。所以,他在河洲街上等待,寻觅,四处打听她的消息。可是,现实却给了他会心一击。整整两个月,连个人影都没见着。良辰美景,宛如黄粱一梦。
季云忍不住,找发小抱怨:“我已经在认真地考虑,要不要把她忘了!入我相思门,知我相思苦。古人诚不欺我!你看我,俩月掉了两斤肉。”
发小:“一个月才一斤……你的相思太便宜了啊哈哈哈哈……”
季云持续低气压:“你别说话!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她了。”
发小事不关己,捧着个大茶缸子劝他说:“季云呐,人间不值得。女孩如韭菜,一茬更比一茬新。何必在一颗树上吊死呢?”
季云懒得理他。
发小得寸进尺:“看开点吧。红颜枯骨。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……诶你别走呀,我还没说完呐!”
而后,季云心心念念重逢,突兀地来了。
三
居然是在66路公交上。还是河洲街站。那天季云心如死灰放弃扫描,坐在车上发呆,想着:今天小姐姐来了吗?并没有……
车门洞开,暖暖的春风携花香扑面而来,他福至心灵地一抬头——
看见了一只粉雕玉琢的腕子。还有无法可修饰的一双手。
她十指纤细修长,却又骨节分明。指甲剪得圆圆的,短而干净,透出嫩嫩的粉。可是小指上,却用鹅黄色的指甲油,涂出了一朵小野菊。
这小姐姐超级萌啊!季云心想:她看起来像个遗世独立的小仙女,实际上这么可爱嘛!我要是娶到她,一定要星星不给月亮,分分钟把她宠上天!
这要被发小知道了,肯定一脸嫌弃地吐槽他没救了……
车厢很空,但是没有空座。她就站在季云身边,左手握住栏杆,右手轻抬……季云的视线追着她的纤纤玉手,看她拢了拢乌云一样的秀发——这色差过于强烈,季云差点流鼻血。
他低下头,不敢再看。这么美的人儿,哪怕多看一眼,都是亵渎。
于是乎,他华丽丽地忘记了给人家让座……
河洲街的这一站,是66路公交在市里的最后一站。此后,它就一路呼呼地越过松花江,奔向季云的大学。
H城有条江,江上有座铁路桥,桥上能看到江天一色的盛景。当年的设计师可真是个小机灵鬼。为了缓冲,他在桥头建了个几三百六十度连环大转弯,总能在公交车内,掀起重重波澜。
人多倒是无所谓,大家挤一挤,平衡总会有的。可是,一旦人少——像今天这样——汽车突然来了个神龙摆尾,一个心大的姑娘一不留神,握着栏杆那么一转——漂漂亮亮的,就撞进了季云的怀中。
季云傻了眼。
他的脑内小剧场瞬间嗨翻了天:是小姐姐啊!她在我怀里啊啊啊!这重逢福利,几率堪比支付宝扫出了九十九的红包,两块钱中了五十万彩票,我这俩月熬的不亏!果然是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,容我先去佛前拜一拜,再去孔庙焚柱香……
季云脑内天崩地裂,居然还知道左手稳住她的肩,右手虚扶上她的腰。可是,这姿势太暧昧,而俩人又太陌生……她陷在他的怀抱里,隔着一层布料,肌肤像是燃起了一层火,烫得惊人。
温香软玉在怀。这个认知让季云后知后觉地呆住了。眼中是她洁白的后颈,手上是她纤细的腰肢,腿上是她全部的重量,他一低头,就闻见淡淡的清香。这氤氲的香气在他的心里晕开,开疆破土攻城略地……
季云的节操丢盔卸甲,仅剩的心防也毁得干干净净。现在,他只想把她揉进怀里,再筑个金屋子,藏起来。他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说不出。没错!季云这个颜控被美色所惑,脑子已经是盆浆糊了。
小姐姐尴尬地回头,看见他这幅呆愣愣的蠢样子,一时没绷住,笑了。
笑靥如花。
浆糊脑袋季云,还没从天降大运中醒过神,又被这笑容恍花了眼——一瞬间,千般柔情,万种相思一齐涌上心头。他血管扩张,脸颊滚烫,一股热流从鼻腔飞流直下,滴滴答答,染红了女孩的白衬衣。
像是雪中绽放的腊梅。
季云,变成了一个大写的囧字。
四
“然后呢然后呢?”发小一叠声地追问:“你有没有趁机告个白?”
“没有交个朋友也行啊。要到微信号了吗?”
“季云!说话!”
“嘿嘿嘿。”
季云在发小爆发的边缘试探够了,终于招了:“后来有点惨烈。小姐姐被我的盛世美颜所慑,脸色发白直接软倒在我怀里,让我抱了个够。”
发小:“……”这人的节操呢?
他皱眉思索片刻,总觉得哪里不对。这小子平时没个正经,难得有人让他如此上心——保不准就是弟妹。他认真地盯住季云,十分严肃地说:“你别搁这儿给我扯犊子!到底咋了?”
季云瞥开视线,半晌无言。忽然他笑了一下,整个人透出一种近乎颓废的空茫。喃喃道:“你知道吗?当时我快吓死了,大喊着司机停车,想送她去医院。小姐姐还强撑着说她没事,可下一秒就人事不知。最后,还是司机飚到咱学校,我把她送去了校医院。那大夫居然说没啥大事。没啥大事会晕倒吗?人都晕了还叫没啥大事吗?我差点抓狂。最后司机大叔揍了我一拳,我才勉强冷静。”
“她可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啊。”季云声音都在发抖。他把脸埋进膝盖,喃喃道:“再来一回,我可受不了!”
发小看着他蜷起身子,不知想到了什么,表情越来越奇怪。终于,他忍不住问道:“所以原因呢?就因为你的盛世美颜?”
“不。她晕血。”
“……”发小狠狠地说:“阿姨怎么生出来你这个祸害?咒你一辈子追不到小姐姐!”
季云:“求放过~”
发小叹口气:“季二傻,你今天是真的皮。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欢脱。你咋了?没事吧?”
季云有点感动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他说:“我这是惊魂未定。你知道吗?那时候我一脸血。就特么因为我忘了,随手抹了一把……跟鬼片现场似的。小姐姐,大概是被我吓晕了。”
“……”
也算是因祸得福。季云终于认识了小姐姐。当她醒来,第一眼看到的,就是痴痴地望着她的季云。
怎么说呢?那个眼神,藏着陷入爱河的少年最纯真最炽烈的爱意,浓到化不开。小姐姐的心跳,莫名的错了一拍,一时怔住了。季云突然被抓包了,也有点懵。
俩人面面相觑。
尴尬。仿佛头顶有乌鸦飞过,留下一串省略号,嘎嘎嘎……
季云回过神,赶紧自我介绍:“醒啦?我叫季云。今年大四。就在这儿上学。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哦!对不起。公交车上吓到了你。好点了吗?有没有哪里难受?”
小姐姐摆摆手:“没事儿没事儿。我叫宋蔷。今年大二。”在季云粉丝滤镜和情侣滤镜的双重加持下,她美得发光。
可是,宋蔷面色苍白的模样还在他眼前晃,他忍不住凑过去问:“真的没事吗?要不我送你去市医院?这儿不太靠谱。”
他的眼神透着浓浓的担忧。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,宋蔷脸颊开始发烫,后退三步,警惕地摇头道:“我没事。天晚了。我要回去了。”
“小姐姐,我送你。”季云拿过她的手提袋杵在门口,巴巴地瞅她。
“你啊。”宋蔷被他逗笑了:“行吧。”
屋外天边,霞光灿烂。
五
关于怎么才能把人追到手,发小的建议十分中肯。“首先,你得记得和她早安晚安么么哒,她习惯了,就会惦记着你了。”
季云插嘴:“哪里来一股大碴子味?”
发小十分耐心:“闭嘴吧你!还有,记得保持距离。小姑娘脸皮薄,太着急会适得其反。慢慢来。等火候到了,一切好说。”
季云深以为然。
于是乎,他的晚安电话打得又勤又准,时不时给她安利歌曲和影片。每周末送她去市里打工,再接她回家。路上天南海北地唠嗑。宋蔷推拒不能,干脆随他去了。
一来二去,宋蔷的心像明镜似的。这频繁的示好和问候,谁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呢?几周相处下来,她算是看明白了。这人的心跟漏斗似的,啥也藏不住,这嗑儿唠着唠着,就把家底交代干净了。
跟自己不同,他就是在幸福中长大的。有爹疼有娘爱,捅了篓子也有人兜着,朋友多人缘好,自由自在地成长,无忧无虑地活着。
这人一天天废话多得像春江水,啥事没有净傻乐,像个小太阳,连带着她也快活起来。这不,她听见他又在碎碎念:“柴犬掉毛怪,不养。二哈拆家狂,不养。胖橘吃太多,不养。黑猫找不到,不养……”
宋蔷:“我喜欢柴犬。”
季云当机立断:“柴犬好。就养这个吧!”
宋蔷当时就乐了。
六
日子平淡如水般逝去,笨蛋季云还没找到机会向宋蔷小姐姐表白。
好在天公作美,某天回家的路上,电闪雷鸣,倾盆大雨哗哗地下,把粗心大意忘带伞的俩人,淋成了一对落汤鸡。
季云天生一副好相貌。他身材颀长,肌肤白皙,五官精致,眉眼深邃。衣服被淋得湿透,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漂亮的腰线,再配上脸红气喘的表情,简直秀色可餐。
宋蔷看不下去,劝他来家坐坐。他固执地不答应,只站在门外,接过毛巾低头擦脸。
毛巾香香的。满是宋蔷的味道。季云把脸埋进去,痴汉似的红了脸,不敢抬头。
开玩笑。那可是宋蔷的闺房。她现在湿衣服还没换掉,凹凸有致活色生香。他光瞅着就要流鼻血了,还敢进门?
宋蔷倚在门框仰头发呆。不知何时雨停了。乌云散去,月色如水,天淡银河垂地。
“月色真美。”她朱唇轻启,神色温柔。
“要完!”季云心如擂鼓,再也忍不住。他轻轻握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小姐姐,我第一次见你,你站在蔷薇花中弹吉他。美得像是仙子下凡,下一秒就要上天……
“我从那时起,就喜欢上了你。一眼万年。
“我第二次见到你,真的好开心。我可是抱着你哎,像梦一样……
“我当时就想和你表白,可我怕吓到你。结果我没有表白,还是吓到了你……”
季云说不下去了。他撒了手,站在墙角瑟瑟发抖,像只迷了路的大型犬。又像霜打了的茄子,蔫蔫的,看得人心疼。
“对不起。”季云一时哽咽,他把脸埋在膝盖上,声音闷闷的:“我喜欢你。对不起。”
“你哪里对不起我了?”小姐姐叹口气,“你很好啦。温柔又体贴。抱歉。我不答应你,原因在我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这个说来话长。总之换了衣服再说。”
收拾停当,她拉着他坐在床上,抱住枕头闭上眼,追溯起痛苦的回忆。
“现在想来,就像二流狗血言情剧。
“我小时候,父母天天陀螺似的连轴转。我有人生没人养,野草一样自生自灭。我那时情史白纸一张,单纯得冒傻气。叛逆期一来,就喜欢上了一个小渣男。我被他哄得团团转,喝了酒开了房,就差临门一脚了,被我爹破门而入。
“我爹太凶了。现场血淋淋的。之后我就晕血了。不过多亏了他,我才悬崖勒马,浪子回头。”
“你看看,我离八点档女主是不是就差个痴情男配了?”
季云不说话。
沉默凝成了实质,仿佛要把人压垮。
季云的眼泪从眼睛里氤氲汇聚,慢慢滑过他苍白的脸颊,渐渐越来越多,就像断线的珠子,一串串落在手臂上,泅湿了干净的衣服。
“你哭什么?”宋蔷松了口气,好笑地说:“我这个当事人还没哭呢……”她站起来给他找纸巾。季云突然就蹦了起来,给了她一个熊抱,用力之大,让她觉得自己要被勒死了。她艰难地拽着季云的胳膊:“松,松点。喘不过气……”那怀抱才稍稍松动。
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:“小姐姐,你疼吗?”
“……很疼。”宋蔷听懂了。她戳戳他心脏的位置,叹息道:“这里,疼得要裂开了。我就像死过一回,又重新活了回来。我让爸妈失望了。也让你失望了。对不起,我……”
“别道歉。这明明不是你的错!”
宋蔷愣住了。第一次见他这么强硬,不过,她悄悄地笑了,感觉,还不错。
肌肤相贴,宋蔷意外地没有丝毫别扭。森森冷意被驱散,这人挡住了风雨,暖意沁进心脾。陈旧的伤痕已经收口结痂,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,终将被时光抚平。
“什么男主男配,除了岳父大人,你还想要几个男的?”
这小子。宋蔷失笑,用力拍他的肩,大度地说:“我就要你。一个顶俩。”
“我就相信他吧。”宋蔷心想:“相信他现在和未来。这人像极了蔷薇——花亘四时,寒暑不改。多好啊。”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,笑道:“别走了。留下陪我说话。”
那天晚上,他俩说了很多话,说到天光大亮,云开日现,两人合衣而卧,相拥而眠。
你好,我的蔷薇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