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中学那会,也挺混的。”陈阶对大学室友说。

上铺兄弟一听,鼻梁上耷拉得极低的厚眼镜片又下溜了一截。

陈阶对面男生的T恤上赫然印着这个全国排名第二的学院的缩写,“colleage”后面的“of”被汗渍糊去了。主任怀着热切的心情亲自督促定制的门面,被这位仁兄当成了寝室家居服穿。

学这个专业的八成都是这样的男孩,过去的他们,大都在家乡的重点小初高里寒窗苦读。常言英雄也相惜,学霸不怕更学霸的,就怕不学还霸的,因为社交、形象方面不如后一类人时,好学生们还无法拿学习成绩来安慰自己——那该是怎样的苦痛。

陈阶其实是挺讲道理的一个人,身边的朋友不太容易把他跟刻板印象里的小混混联系起来,听他自己说得多了,就有人问:“混混能考上T大?”

陈阶合上笔记本电脑,端起手边的中年养生保温杯:“有一个比我还混的前辈,早一年考进了P大,如今在德国。”

陈阶那位前辈是女生,陈阶常以四字形容她:

潇洒疏狂。

此四字出自金庸。

 

陈阶也是省重点来的。

早恋、打架、欺凌……即便在重点名校,也有少年狂躁之事。一心读书者不知风云气候,小团体们又乐得自娱自乐,顾不上理睬对人际关系里的风吹草动较为迟钝的前者。于是学霸们总能恰好得以置身事外,避开了青春期可能遭遇的许多嘈杂,倒也是幸事。

陈阶没有绕开这些大人眼中的糟事,之中一大缘由是他很聪明。因为聪明,他有父母和老师纵容,早早地年少成名,混成了学校里的孩子王。也因为聪明,他竟卡着分数线荣升重点高中,当初和他混的最好的几个朋友尽皆落榜,跟班中资质较好的也不过是进了普通学校。

校门和鲜红的校徽,生生隔断了英雄仗义的街头兄弟情。陈阶每每遇上发小母亲,都要低头疾避,暗想这位母亲一定恨陈阶带坏了她儿子,她眼中一身光鲜校服的陈阶,也许就是个误人前程的罪犯。尽管只是想象,愧怍已足够让同龄人中的霸王陈阶抬不起头。

陈阶是在高一遇到那位前辈的。彼时的他新鲜感甫过,便感高中氛围沉闷。同桌是个胖乎乎的男生,老师上课讲的笑话他也要工整地记下,陈阶开始还耐着性子指点他那是反例,后来简直怒骂苍天无眼,生就如此不变通之人。

老师讲到简单处,陈阶就分神回忆当初快意恩仇的辉煌岁月,他如何率全班男生跟隔壁群架,又是如何翘课参加某游戏竞赛、捧了个金奖和几千块钱回来玩乐挥霍。越想越精彩,若不期被老师提醒,陈阶就得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,吊儿郎当地起身走到教室后面去,暗想可千万别现了原形。

陈阶的女友去了美容学院,这种初中生间的名份,早就和那份座位表一起不知所踪了。说不清是出于一种挑战顽固的心性,还是好奇那些不一样的生活方式,进入高中的陈阶分外注意前桌那位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女模范生,她留着又密又黑的齐耳短发,黑框眼镜下的双眸却相当漂亮。

有了榜样般的“她”,按理说,陈阶该戒掉痞气好好做人了,奈何本性难移,他堪堪伪装了一周,便忍不住在某节课逃出牢笼、跟久别的网吧老板会了个面。回到教室时正是课间,他顺口打发一个同学给他捎东西,长腿一抬跨在课桌上,大着嗓子高谈阔论开来。半分钟后,陈阶的拳头冲到了出言劝阻的班长牙齿前一厘米的位置。

当陈阶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时,旁人已经在用无异的眼神打量他了。

树立形象失败,陈阶便破罐子破摔。没过多久,他已经跟年级上玩得开的学生们混得熟络,当那短发的女模范生走出教室,一大群人便乐得起哄,女孩红着脸低头走开,陈阶则微笑着靠墙而站。

而那时的陈阶,似乎也沉浸在“找回青春”的愉悦里,并不觉得这样做是如何地不妥,年级主任的一句“糟糕”早自他右耳朵出去了。

陈阶的热闹在持续,直到一个更痞的人出现。

 

陈阶第一眼看到那个留淡黄色长发的女生时,就认定她是个女混混。女混混揽着他的短发女孩的肩头,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师休息室,嚣张得连门都不关。

那种自然的黄头发正是陈阶的前女友所不懈追求的,陈阶曾陪女友在发廊漂了染、染了又漂。

陈阶想,若要让这两位遇见,谁会先抽对方一个巴掌?又想,莫非短发女孩在遭为难,谁不长眼偏偏找他陈阶的人麻烦?

女混混不是本年级的,新生中并无这等张扬人物。

心仪女生见欺,陈阶正自忖当有所作为,隐约却看见她们居然两手相握,女混混说:“陈阶很喜欢你?”

“他没什么了不起的。”女混混一针见血:“不知道你是看上了一般的他,还是虚荣被追求被瞩目的感觉,既有一点享受又感到困扰呢?”

“学姐觉得,要选一般的人,还是不一般的人?”短发女孩沉默片刻,不答反问。

“选平等的人。”女混混的声音倒是清朗:“就算忘年恋也未必不伦,之所以社会上存在否定的认知,是因为很多少女接受成年人的追求,是因为虚荣,殊不知对方站在更高的有利的位置,靠吹嘘自己那稍高明一点的视野和见识来捕猎是多么轻易。错的并非不一般,是不对等。”

“是呀,在我们之间,既然学习成绩与人脉都是优势,就不存在谁比谁更优越。”

“有的人可不这么想呢。有的学生享受着自己是什么学校的“老大”或者“老大的女人”,将年华浪费在浅薄的满足感里,有些真正的社会Loser,通过追求学校里的小女生获得’好学生不过如此’的满足感,这些人都糊涂,甚至很可怜。”

两个女生所言句句在理,陈阶却越听越不是滋味,唯有强忍不忿,直到听到“可怜”两个字,倒是气极反笑了。他看看自己还挺整洁的校服好笑地想:分明是你更像不良学生。

“二位躲在这里说我坏话?”陈阶反复打量女混混那身扎眼的名牌外套,笑问。

“我们来这里讲题。”短发女孩稍显局促。

“顺便等老师讨论竞赛。”见到陈阶本人,黄发女生反倒大方地起身伸出右手:“我叫米弥,高二七班。”

握着那只手,陈阶仍觉讲题这个理由相当诡异:“给我们班第一名,讲题?”

短发女孩微红了脸:“我学东西慢,学姐是年级第一呢。”

陈阶似乎听到自己下巴断裂的声响。

 

 

陈阶行踪不定,是从第二次月考之后开始的。

和陈阶同时消失的还有筱雅——漂亮的短发女孩。于是男孩们玩闹时,有人怪笑着打探“约会”一类的字眼,让陈阶莫名其妙。

“在一起”的传言被宣传得差不多到位了,陈阶却忽然宣布,他现在对筱雅并无超出普通朋友的想法,还教育大家要好好跟同学相处。

“你抽风了吧,最近到底在忙活什么?”几个朋友摸不着头脑,还有人大声嚷嚷:“打发同学买东西倒垃圾,交过女朋友追女生的除你还有第二个人吗?”

陈阶极力隐瞒的秘密,在一个月后终于暴露——他,米弥和筱雅三人,代表学校获数学竞赛一等奖,那天所有代课老师向学生宣布消息时,都对三位选手赞不绝口。

每个教室的后面、厕所和楼道里,学生们炸开了锅——

“那个打架超厉害的陈阶?”

“高二疯疯癫癫的黄毛?”

“打穿过大屏幕的那位?”

兄弟们的反应倒是让陈阶老泪纵横了一把,他们非但不奚落陈阶,反倒崇拜有加:“这一手厉害!女生都爱学痞嘛。”

陈阶是被米弥拖入大坑的,就在初见那天,米弥告诉他数学竞赛要求三人一队。

“二缺一,来?”

身材娇小的米弥言语时,水波之上色淡且长的眉轻轻一挑,竟带着“不来断你腿“的霸气。

“听说你数学好。”她很笃定。

陈阶当时鬼使神差地应了,事后悔恨地跳脚。他不愿隐瞒此事,无奈前不久,他还发动群众捉弄一个狂热于数学的男生,古今中外的数学名家都被他陈大才子当作题材发挥了一遍,转眼他自己却搞竞赛去了,公开出来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?

 

三人在烧烤店庆功,米弥饮了一大口混着泡沫的啤酒,陈阶看着她,半夏的燥闷都给这澄黄色的液体化去。

“他们很羡慕你我。假装鄙夷,是安慰达不到同等程度的自己。”

米弥的开场白让陈阶惊讶又佩服,他讶异于她的判断力,又自愧参加个竞赛还要担心被瞧不起,其实,谁又真的不屑优秀呢?

吃了一阵烧烤,陈阶忽问:“打穿大屏幕,是怎么回事?”

米弥险些被啤酒呛到:“你听谁说的?”

烧烤店内很热,陈阶看见了米弥瓜子脸颊上的绯红,眼中亦真亦幻地望见有一抹娇羞在闪烁。

“好,”米弥把杯子扶正:“我是没想到它那么脆弱,稍一用力……陈年旧事不提也罢,吃肉。”

“总比牙齿结实吧。”陈阶玩笑道。

陈阶曾跟人群架,对方热情守时,未吃早饭就赶来积极参与,结果一学生低血糖昏倒,半枚牙跌碎。

那日陈阶获胜,可故事流出去就变了,陈阶砸人数颗牙、陈阶独斗众学生、陈阶碎牙一拳既出无人能挡…..后来陈阶去外校玩,才知觉“陈一拳”这外号已经流传开了。

米弥听了大笑:“我不打别人牙齿。”

“破坏公物就合理?”陈阶往椅背上一靠,手里的竹签稳稳地落入了对面的垃圾桶里。

“是大屏幕上脏了。”米弥也想丢,可服务生正好走到她和垃圾桶之间,她只得作罢。

筱雅笑着打断:“别说脏事,我们还要吃东西啦!”

陈阶撸过很多夏夜的串,那些喧嚣的狂欢留下的,大都只是像炭火爆裂那般的燥热,唯有这一晚的记忆甘洌如冰镇啤酒,咕嘟嘟地在心里某处打着转。

三人玩游戏时,陈阶有那么一瞬间出了神,这才是人生最美的时光啊。万般绚丽的青春岁月,反射光的奖杯,黄发女孩在领奖台露出的、从容迷人的笑容……

“那小子想状告我,冲进办公室却见老师正和我谈笑风生,老师转头看见他,拿出作业本就给他一道接一道地纠正……”陈阶还没有讲述完,米弥已经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身来。

轮到筱雅,米弥想都没想便问:“被表白过多少次?”

“初中就那一次啦。”筱雅脱口而出,隐约觉得落入了圈套。米弥赶紧收网:“陈阶我跟你讲,那一次可是超级、无敌轰动呢。”

“幸好够轰动,所以我答应的第二天就被老师知道了。”筱雅只好坦然交代。

“原来你谈过恋爱。”陈阶对模范生另眼相看。

“半天,被老师一座谈就分了。”

米弥作证:“她初中也在这念哦。”

陈阶的目光转向米弥:“那么到你了,我还是比较关心大屏幕如何打碎。”

“选大冒险。”

“演示一下当时的场面。”

“……”

临走,米弥将他们每个人讲述的疯狂经历逐个记在餐巾纸上,揉成一团,乘店老板不注意扬臂将它丢进火中。

“不算什么,我们要创造更疯狂的故事。”米弥说。

她说,要一起不负青春。

陈阶始终记得米弥扬起的微红的脸,却直到后来踏上藏地,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。

 

浮躁的陈阶耐不住好奇,他一下课就追问筱雅大屏幕的事。

筱雅好笑陈阶这样一个大个男生,居然执着得有点天真。

“好吧,用的是拖把柄。”

“礼堂屏幕好像挺高。”

“她不会踩演讲台上去吗?”文静的模范生描述这一方案时,口气从容自然。

没过几节课,陈阶又闲不住了:“所以她到底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”筱雅淡淡地说:“屏幕上是关于我的,不太好的话。”

“这……对不起。”陈阶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没关系,又破又旧的事啦。”

米弥和陈阶成立了数学社。

当了副社长的陈阶,依然和学业负分打架满分的朋友们玩得热火朝天,成绩上升的他难免有所顾虑,最后还是米弥鼓励他,朋友既然交了,就好好处。

果然并没有“书呆子”、“叛徒”的言语碎石砸在他身上,反而,有人先后私下里向他倾诉,说他们也渴望好前途,只是基础不好,才假装对学习成绩混不在意的,他们才如今确信陈阶是值得信任的兄弟,望他相助。

原来本无甘愿堕落之人,在泥潭而强装乐,是尚未看到光。

米弥没有忘记“创造更疯狂的故事”的约定,她带领数学社参加了两次竞赛,在老师们强调要“抓紧再抓紧”的考试周末约大家通宵唱KTV。认识米弥之后,陈阶的周末活动大有改观,曾经的打游戏和上街闲逛,换成了游泳、滑雪和密室逃脱。

寒假的北方气温很低,正适合吃火锅,米弥一边七上八下地涮牛肚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:“暑假我们一起去西藏旅行吧。”

陈阶放下筷子:“认真的?”

“废话”,米弥塞一大口肉进嘴里,含混不清地嚷嚷:“再等一年我就毕业了,你们还都高考。”

“好。”

西藏计划起初反响很好,但阻碍高中生的因素究竟还是太多,最终规划着路线的只剩下米弥、筱雅和陈阶三人组,还有一位新成员——曾被陈阶捉弄的那个数学迷。

从不过问陈阶生活的父亲,居然破天荒地反对了一小下:“西藏?就凭你这小身板还想照顾两个女孩子……”

陈阶小学时没有自己的手机,老爸自从误接了一次家里的座机,就变成了陈阶的约架经纪人,即便是这样的父亲,还是会担心儿子在远方有高原反应。

踏上西藏旅程之前的日子里,数学社也并不安宁,某天数学社的社员踢门而入,说有家长找到校领导指名道姓地要找陈阶。

虽不明就里,陈阶还是立刻赶去。陈阶也说不清算不算误会,他们这帮人“借”同学的东西似乎是家常便饭,物主不愿招惹是非,也就任由他们拿去玩腻了自行归还,可这次好巧不巧,他们本想借来玩玩的游戏机传来传去,竟然一时下落不明了。游戏机的主人是个内向男生,却偏偏有个强势的母亲,她断定没把东西带回家的儿子在学校定是遭到了欺负。

主任一问,男生几乎不认识这帮人,能喊得出的名字只有一个最具名气的“陈阶”,陈阶深有所悟:恶人在作恶时安稳无恙,成名身退了,就容易锅从天上来。

正当陈阶他们蹲地凑钱要赔给人家时,游戏机忽然被一学生找到了。年级主任看看陈阶,又看看男生,只说了一句话:“学校禁带游戏机,下不为例。”

几天后数学社的门再度被踢开,这回被找的是社长米弥。

米弥听罢情由,也只一句:“今后所有人禁止踢门,下不为例。”

陈阶那时就该想到米弥和年级主任是一家人。

陈阶说:“你打人了?”

他不由得想起同样一头黄发的前女友,回想着那个人前乖巧的女生,在放学后抽手劈向别人的样子。

“看不到的事情,谁说得准呢?”米弥将书包轻轻一侧,几本习题集就滑上桌面。陈阶出神地望着米弥那几缕金黄发丝,它们和主人疾书的手同频率抖动,抖下淅淅沥沥的日光。

尽管带话者已经吃了米弥的闭门羹,陈阶还是越想越气不过,暗中指使兄弟去狠狠地威胁对方。然而没人狠得过年级主任,第二天,全年级都观看了一段“看不到的事情”——那几个女生欺侮同学的监控录像,后半段有米弥出场“批评制止”的部分却被截掉了。老师们被迫听了主任一番冗长的讲话,被要求紧盯风气。

 

绿皮火车摇摆前行,一些乘客预先拿出氧气罐。

“世界真大。”陈阶侧头看窗外。

米弥虚指了一下陈阶的侧脸:“你看到就好。”

世界之大,本是常理,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些时期,就是想不明白这至简的道理。正如曾经的陈阶沉浸在小小天地,只想混沌着逃避,不敢预想将有何等未来。

当时间流逝,那些学生时代的人物威风不在,他们会为年少时的“不平凡”付出代价,可悲地流落社会角落,再无缘找回丝毫的青春荣光……聪明如陈阶,又怎么会不知道呢,只是不敢想罢了。

陈阶在米弥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疯狂。寓言里,有人掉进了老鼠洞后索性自我麻痹,享受着当耗子王的风光,以终生理想换短暂的枯槐聚蚁、黄梁幻梦。米弥丢进火里烧掉的,正是这些可悲的沾沾自喜。

疯狂,是坦然地接受了世界很大,未来很长的现实,依然叫嚣“我不怕”啊。

米弥又说:“如果她也能看到就好了。”

那天,米弥对三人讲述她自己过去的故事:米弥初中时的好友无端被缺乏乐子的小团体盯上,可怜的女孩被风言塑造成活该遭受孤立的对象,在一个老师眼中普通不过的发作业日,迎来了命运的拐点。

那日老师如往常地要求向后传作业本时,学生们似乎约好了一般,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女孩的作业本,飞快地将它甩给下一位,还要拿纸巾擦拭手指,仿佛碰到了什么秽物一般。本子传递到米弥桌上时,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静止的作业本上,米弥的脑海里回顾过朋友遭受孤立的各种情形,她最终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普普通通的本子飞快地扔给后桌,然后久久地将脸深埋不敢看朋友的神情。

第二天,第三天……女孩没来。一周后,女孩的家人来取她的书包,他们告诉米弥女孩退学了。

人会忏悔,但三人成众,众众成团,小团体可不会悔。少了那个取乐的对象,势必要有人来顶替,所幸见证了好友迷途的米弥,已不再是合格的候选者——面对那个故意朝她做出怪相的胖男孩,她出其不意将其擒住,当着众人的面作势就要吻上去。

她说,叫老师来看。

她又说,真觉得恶心就让你恶心个够。

“如果我那时告诉她,世界很大,将来在广阔天地,再回忆这些耍猴似的把戏,还不都会渺小成一粒灰……”

陈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,他的心底也有太多对不住的人,那个没能升入高中的发小和他劳苦的单身母亲,那些被他们嘲笑过的模范生,还有那个碎了半颗牙的男生,虽然并非伤于他手。

陈阶酝酿了半天只有一句:“对不起,不该给你取孙冲之这个外号。”

姓孙的数学迷很大度:“这名字很好呀,我当时反而佩服你认得许多科学家。”

米弥和筱雅听了两人对话都转哀为乐,筱雅说:“东隅已逝,桑榆非晚。”

因为,此刻的疯狂,就是在尽全力弥补曾经的迷茫。

在筱雅的故事里,米弥是从天而降的女侠。

“我也不清醒过,那样轰动的表白,十几岁的女孩都会被虚荣心引诱得飘飘然的。”筱雅每每谈及初恋都要自嘲地轻轻笑:“也难怪有心人会解题发挥呢。”

于是那场年级大会上,大屏幕放映出了意料之外的内容,起哄声相应地自后排响起,筱雅记得自己飞跑着想逃出那里,却被怒气冲冲的声音叫住,回头便看到帮助布置会场的高中生米弥站在演讲台上,痛骂作弄者的无聊。

“站住,该出去的又不是你。倒是这儿某些人,将来反正是废物渣滓,渣滓用不着留下开会吧,主任?”米弥当时这样说。

而筱雅果真转身走回座位,再也不朝身后看一眼。自那之后,两个女孩就成了好友。

“你还没说大屏幕是怎么碎的。”陈阶忍不住打断。

米弥白了他一眼:“说了是意外,只想比划一下,没拿稳。那咔嚓一声之后我也很慌好吗!”

西藏果真美得超出陈阶17年的认知,高原有山有雪,藏民信奉烟火也信奉神奇。陈阶带回不少照片,拍得最好的一张是四人同时跳起的合影,陈阶爱端详照片中米弥的笑脸,他说不出那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情感,他知道如果没有她,自己可能永远无缘这样精彩的经历,甚至可能沦落到像他那位落榜的混混死党一样,一辈子都要在街头巷道里井蛙观天地过了。

后来的陈阶偶然读到劳伦·奥利弗的《忽然七日》,当看到书中那个曾欺凌同学、敷衍真心朋友的风光女孩,在轮回的最后一天处理好一切,并毅然救下那个曾遭她谩骂羞辱的女生时,陈阶告诉米弥他居然被感动得快哭了,糟糕的他,原来也会为救赎动容。

升入高二的陈阶是数学社的新社长,他对数学的兴趣愈来愈浓,天赋终得充分发挥。解题是真实的快乐,是海市蜃楼般的成就感无法比拟的,透过数学大厦的窗,陈阶预见了比小打小闹精彩得多的未来,那里有高楼林立也有大山大海。

高三的米弥搬了教室,陈阶去过一次那栋楼,一整面墙上贴满了卡片,卡片上写着学生们的目标院校,中间一张最骄傲的行草吸引了陈阶注意,他仔细辨认,果然是“P大,米弥”。

米弥正好走出教室,陈阶对她说:“你还是如此不中庸。”

米弥捋着头发笑了:“就想考个最好的,在那里等你。”

陈阶走回数学社时,莫名地有些伤感,他隐隐预感到两人的相见已屈指可数,考上同一所大学只是期望,她毕竟像江湖里来了又走的传说,是他瞻而在前、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脚步。

陈阶想得出神,甚至没有意识到,米弥说的不是“等你们”。

正当陈阶以为冲刺阶段的米弥应该不会再出现时,米弥忽然又来到数学社,她把书包随处一墩:“生物老师讲课太吵了,我要逃课自习。”

“你怎么了?”米弥看见愣住的陈阶笑道:“没法如愿再也不见我了,这么失望?”

 

逃课复习的米弥果真考上了P大,这事又沸沸扬扬了一阵。陈阶确信米弥值得这样的结果,她是按自己的节奏学习、也恪守自己的原则做人。

米弥是那届的全校第一,她那张P得快糊了的自拍照和分数一起,被挂在陈阶每天去食堂的必经之路上。

高三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陈阶没有和米弥考到一起,也没有和筱雅考在一起,他大学里的朋友们都说他靠谱稳重,信服他的仗义热心。

“跟他们说我做过混混,都不信。”陈阶笑着给自己添了杯酒,对面坐着的黄头发女生便是米弥。

他曾以为此去两别,终要疏远,谁知城市之间毕竟邻近又通达,风风火火的米弥闲不住,就要到这边来蹭陈阶的饭。

陈阶打量着那依旧均匀的黄发,忽然若有所思:“你的头发长了很多,是染得勤吗?”

“我是天生的浅发色。”米弥头也不抬地吮鸡爪。

“咦,”米弥忽然擦擦手:“所以你一开始愿接近我,就因为我看起来像染发的高中生?”

陈阶说:“不管因为什么,都是始于缘分。”

于是,陈阶和米弥之间又多了一个“后来才知道”。这样的“后来”太多了:后来筱雅说过,那个失而复得的游戏机,其实是米弥说她玩腻了不想要的同款,放在年级主任也就是她父亲那里的;后来孙冲之也说过,是米弥极力地劝说他加入数学社,说陈阶很欣赏他的爱好,才有了那次难忘的旅行;陈阶后来还知道,米弥逃课自习,是在和老师沟通过后得到的特权,隔着楼也要跑来数学社学习,才是个人的选择。

陈阶轻轻笑了,原来她的疯狂远没有那么出格。

那天酒足饭饱,米弥说她计划出国留学。陈阶说,那就还是选个好地方等我。

陈阶想,他总要找到她的,无论她从哪里来,无论她多么像传说。

正如他们初见时,米弥所说的第一句话——她,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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