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哥,买包花生米啊!”
屋外的柴门锲而不舍地响着,李赢埋在被窝里的脸挤成了一团。
他像条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了许久,最后,想睡回笼觉的心情实在是没了,于是气急败坏地掀起被子, 咻的一下坐起来,怒目圆睁,胡须都被气飞到了天上,一手抓起枕边的棉袄粗鲁地合上,另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外。
“你这婆子,我都说不要了,烦不烦……”
他的声音忽然被眼前的身影止住了。
她穿着一条灰色的布衫,腰间系着一条带子,盈盈一握,像棵纤细的杨柳,一如他当年在沙场上的遥遥一瞥,丝毫未变。
她上前一步,在他胸前仰起脸来,皎洁一笑。
“大哥,可要买花生米?”
那双晶亮的眸子,可比塞上的星辰。
【1】
六月里正午的天,太冶国的塞北,李赢拿着长枪,正带着一队人马从战场上返回。
太冶国国土狭长,东面靠海,中间是森林峡谷,遍布江河,西北一面则多为荒原与黄土,且背靠内陆邻国,业火。
其中,因业火与太冶两国之间环境十分恶劣,而业火国士兵擅长内陆作战,于是太冶西北常年受业火的骚扰。
这几日,太冶与业火一战,仍旧是太冶死伤多数。
马蹄疾驰在黄土之上,尘烟滚滚,将士们一脸黄沙,受着暴晒,口干舌燥,精力与体力全都到了极限。
李赢看到此景,最是烦躁。
正在向营地靠近间,他忽然瞥见,远处遍地的白色帐营之前,有一抹浅浅的灰色,在空气中,影影绰绰,似假还真。
待一群人走近一看,才发现那是一位少年,头戴布巾,身着灰色长衫,手拿羽扇,一副老气横秋的装扮,却长得很是眉清目秀。烈日底下,他小巧的鼻尖上冒着细密的汗珠,小嘴嫣红。
李赢立时想到那生长在绿洲边上的兔子。
他挑眉,勒马,那少年被他呛了一嘴的土。
“咳,将军,在下杨贤,奉陛下之命前来助将军退敌。”他急切地小跑至马前,抱拳跪下,似乎等了许久。
李赢斜睨着他,一动不动。身边的副将凑过来,在他耳边悄悄道,“京里派来的军师。”
哼。
李赢勾了勾嘴角,神情十分可怖。他牵着马,像是打量一件物品,静悄悄地围着杨贤转悠,绕至杨贤背后时,他手里的长枪柄突然往前一捅,撞在对方瘦弱的肩上,猝不及防,杨贤在黄土上摔了个五体投地。
士兵中爆发出一阵笑声。
他随后翻身下马,看也没看杨贤一眼,转身朝营内走去。
还没走到自己的将军帐营,只觉得耳边一阵风,眼前又落下一个灰色的影子。
他身上沾满了黄沙,可见爬起来时拍也没拍 ,立马又跑过来了。
李赢被他搅得心烦,抬起黑黝黝的军靴就往他身上一踩,语气有些咬牙切齿,“你一没气力二没武功,凭什么给我退敌?”
杨贤被他踩得一个趄趔,双手支地,不住地颤抖。
“就凭你现在还没守住太冶西北!”
他的声音虽小,却语气坚定。
空气突然安静下来,士兵们面面相觑,一时竟没了笑声,跟在李赢身后那名副将下巴也被惊掉在地,忘了上前劝解。
过了一会儿,李赢的声音像是从冰窖中传来,“今晚就让你看看老子如何守住西北……”
【2】
黄昏,李赢胡乱扒了几口干粮,揣上几瓶水,点了一队勇猛的步兵就出发了。
到达业火的帐营时已经入夜,他们蛰伏在灌木丛中,待得多数帐营中的火光熄灭后,才呼啸而出。
原本,李赢初来西北之时,这种战术还能将对方打个措手不及,只是,他们对战多年,业火多多少少摸清了他些许路数,值夜的士兵都尤其高大威猛,李赢只稍微杀入内里没一会儿,对方便都回过神来,反杀回去。
加上时间一长,帐营里歇下的将士们都倾巢而出,李赢渐渐感到力不从心。
他大叫着挥舞短剑,却还是被敌军两个手持长刀的士兵绊倒在地,眼看那泛着寒光的刀片高高举起,兀地,只听黑夜里一声细微的“嘣”,两只羽箭划破长空,远远射中两人咽喉。
李赢睁大双眼,顺势看去,远处漆黑的沙丘之上站着一队人马,为首那人举着一把弓,鬓边的黑丝掠过鹰隼般的眼神,清冷的月光下他灰袍猎猎,好似这塞北苍穹之上的天宫派下凡尘的仙人,前来助他一臂之力。
李赢不觉被摄住了,好一会儿,他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,“他娘的,这么厉害不早说!”
那两只羽箭像是一种信号,许多只火箭跟随着投射到业火的帐营中去,顺着风向,火舌四起,形势立马逆转。
杨贤一声令下,沙丘上的骑兵拔出武器大吼着冲入火光。他纵马来到他面前,伸出一只手,“快走!”
李赢咬牙,翻身上马。杨贤即刻调转马头,往大冶的营区奔去。
经过长途奔波,到了帐营内,还未等手下的将士们欢呼,李赢便从马上一头扎到地下,不省人事。
吓得白日那名副将丢下武器跪倒在地,连着几声“将军”,“将军”的嚎叫着,颇有些哭丧的势头。
杨贤扶额,下马推开众人,为李赢细细检查伤势。挽起他的袖口时,只见一只黑紫色的蝎子静静地伏在他的小臂上。
下半夜,李赢悠悠转醒,守在床前的副将连忙凑上前去询问他感觉如何。
他点点头,一种细痒的,如羽毛拂过般的感觉爬上心头,他侧头一看,竟有一美人跪伏在他床沿,吮吸他的伤口。
她鬓边的青丝垂落下来,被抬手挽到耳后,李赢眯起眼睛,才发现那哪是什么美人,分明是杨贤。
彼时帐内光线昏暗,他眉眼低垂,专心致志地为他吸走毒液,温热的气息缠绕在手上,端的有些暧昧,李赢盯着那张樱桃小嘴,开了又合上,晶莹剔透,在昏暗中显得比白日更加艳冶。
李赢喉头一滚。
“你小子,长得也太好看了吧……”
说完又昏死过去,留下一屋子的士兵在偷笑,还有那跪坐在床边的人。
檀口微张,满面羞红。
【3】
杨贤在自己的帐篷内清闲了两日,三日之后,终于得到李赢传唤,他换了身干净的袍子,恭恭敬敬地到他帐内作了个揖,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。
李赢见到他,大抵是想起了先前的事,不自在地咳嗽一声,上前虚扶起他,“先前不知先生智勇过人,多有得罪。”
杨贤轻笑,站起来摆手,“幼时身子虚弱,为了强身健体,求家父找了个武师学武,只是自不争气,学了点骑射之术罢了。”
李赢撇嘴,好大的口气,那岂叫点,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了吧?
他不动声色,走到帐营中间的沙盘边上,做出“请”的姿势,“依先生之见,如何破此前太冶与业火的僵局?”
杨贤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,他走到沙盘前,伸手把太冶的军旗往后一拨,挪到军线后方的一个边陲小城中。
“硬碰硬不可,便以退为进,”他转身面对李赢,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,神情露出几分狡猾,“将军可听说过空城计否?”
业火的探子最近发现,在太冶边境巡逻的士兵是越来越少,有人壮着胆子潜入境内,更是比以往还要轻而易举,到了太冶阵营边上,他们观察几日,发现太冶的阵地似乎一天天缩小,帐外的士兵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,不免大喜过望,快马加鞭回营中向长官报告。
夜里,太冶被袭营,李赢佯装带着残兵逃往沙城。
那业火将领与李赢对峙几年,好不容易等到破局时机,根本无暇思考什么陷阱,将一小部分人留下来驻营,剩下的全都跟着他乘胜追击,追着李赢跑到沙城中去了。
哪想,太冶的真正主力军正埋伏在这里,一旦业火士兵踏入这座“空城”,便触发各种陷阱,被打得人仰马翻,让李赢如瓮中捉鳖。
有几只较为凶猛的队伍杀出重围,却还是被太冶骑兵驱赶着逃到了荒漠深处。太冶境内的荒漠对于业火士兵来说是陌生的,他们要么踏入流沙区域,要么遇上大漠狼群,总之,无一幸免。
至此,业火主力被击打得七零八落,第二日夜晚,太冶将士已经在原业火阵营前燃起了篝火。
李赢正抱着一坛子上好的女儿红从自己的帐中走出,四下一看,竟不见那瘦弱的身影。他走到副将身旁,一把抢过对方手里的鸡腿,咬了一口,含糊不清的问,“杨军师在何处?”
那副将凭空被人抢了肉,心里愤愤,转头就要骂娘,一看是将军,立时矮了气势。
“先生说他不胜酒力,在帐内看书呢。”
“啧,大好的日子看个屁的书……”
李赢嚼着鸡腿,嘀嘀咕咕地走了。
【4】
杨贤正在烛火下举着话本津津有味地细读,忽闻背后声响,扭头一看,李赢神采奕奕地抱着一坛酒进来,大马金刀地在桌前坐下。
“先生乃大功臣,这坛酒,我敬先生!”
杨贤盯着那酒坛上的“女”字,背后冒起冷汗,可是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,他的心软了。
他扔下话本,撸起袖子,“如此,我便陪将军喝上一杯。”
李赢余光一瞥,看见他纤纤藕臂,悄悄皱起眉头。真是,打哪都像女人。
今夜,主将自然是最高兴的。那边,李赢一杯接一杯地灌,嘴里还兴致冲冲地说着杨贤昨日的计谋有何处之好,这边,几杯下肚,杨贤就已醉醺醺趴倒在桌上,双眼迷蒙地看着眼前高谈阔论的人,顷刻间寻入梦中去了。
李赢说了一会儿,口干舌燥,低头正待叫对方举杯,忽然发现他睡着了,嫌弃地皱起鼻子,自顾自地小酌起来。
俄顷,他也有了些醉意,单手支撑着斜靠在桌前,入眼便是一张白净的面庞。李赢的视线划过他殷红的小嘴,小巧而莹润的鼻头,温婉的月牙眉,来到那粗糙的布巾之上。
兀地,他脑海里想起自己受伤的那个夜晚,跪坐在他床前的那个朦胧的影子,青丝,红唇,他唇舌间柔软又轻微的触感此刻清晰地冲击着李赢的感官,他的呼吸变得灼热而又急促起来。
鬼使神差的,他伸手轻轻一拉。
如杨柳垂髫,万千青丝划过指尖,坠落到她的腰上。此刻,她静静地伏在那里,被幽暗的烛火笼罩着,既温柔,又可爱。
“嘶。”李赢眼睛直了,倒吸一口凉气。
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。目光往下一走,忽然瞥见她衣襟敞开,露出一角白色布料,李赢凝视了许久,颤颤巍巍伸出手……
帐营外,篝火灭了,士兵们歪歪扭扭地躺了一地,没有人看到,李将军踉踉跄跄地从军师帐篷里跑出,从地上捡起几瓶水,抬手就往自己身上浇去……
下半夜,杨贤从案上转醒,发现自己头发散了,赶紧敞开衣襟一看,确认衣物整齐,对面的人也早已离开后,才松了口气,耸耸肩,脱了鞋到榻上休息去了。
然而,几日之后,她突然察觉出不对来。
这个李赢,开始用各种理由避开与她见面。
如若走在路上与他招呼,他立马见了鬼似的回身随便揪着一士兵训话。白日也总是亲自带着骑兵到附近去扫荡业火部落剩下的势力,深夜才回来。且他再也没有亲自来请教她一些战事上的问题。
杨贤见那副将,比见他一面还多。
【5】
数日之后,太冶西北边境外方圆百里内的业火势力被清除干净。
这日,李赢带着长长的队伍,返回战线后方的城镇。
从境外到境内,长途跋涉,难免艰苦,原本那副将体谅杨贤一介文弱书生,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匹简陋的马车请她上座。
不想她看到队伍后方那些无精打采的伤兵,笑着摆手,“我无碍,还是让他们来吧。”说完,径直走到步兵队伍中去了。
即使如此,她行至途中时,还是感觉体力不支,险些滚落到沙丘之下。
李赢听到动静,回过头,看着队伍中那个灰色的身影,攥紧缰绳。
身旁的副将摇头,“这可不行,我去请杨军师同骑如……何……”
话没说完,眼前黑影一闪,李赢已经飞奔出去。
那厢,杨贤从地上爬起,头脑晕乎乎间,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疾,紧接着,身旁就有黑影笼罩下来。
她抬头,背着光,看不清那人的神色,只见他伸出手,声音如六月寒,“上来。”
杨贤一愣,秀气的眉毛纠成一团。
这么多人看着,他们两个大男人同骑,会不会有损他将军形象?
正在犹豫着,有人却不耐烦了。
腰间一紧,杨贤被人提到马上。他的双手环过她身侧,拉起缰绳。她像是完全被嵌入他的胸膛。
杨贤的呼吸止住了。
“将……将军……?”她的声音发颤。
“免得你拖慢行军速度。”他将她桎梏在怀里,昂首挺胸,目视前方,一副“怀中之物归我所有”的样子。
殊不知,这情景在别人眼中就变了个味。有位校尉悄悄凑近副将身边,神情复杂,“这……”
副将摸着自己翘起的胡须,“李将军果然不同凡响!”
“……”
一路紧赶慢赶,总算在黄昏赶到城中的驿站。到了店门口,他双手一提,如拿着烫手山芋一般将她抛下,杨贤一个趄趔,差点摔倒,回过头一看,他已经黑着一张脸上楼了,用餐时也没下来。
杨贤回到房里对着烛火郁闷了好久,实在不知自己怎么惹着这尊大神了,回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,她一个气急,脚底生风就来到对方门前。
彼时,李赢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望着自己的手臂出神,少顷,便拿到鼻尖下闻一闻,这样的动作,他自黄昏来到这间客栈起便重复至黑夜。
“李将军。”她的声音突然近在门前,他吓了一跳,摔至塌下,仿佛方才所做之事全都被她看在眼里。
李赢慌乱的爬起,还未应答,只听门外继续道,“业火之事暂且告一段落,在下不日返京,如若此前有何叨扰……”话音未落,只听“吱”的一声,他着急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。
【6】
“你要走?”他些微喘息。
杨贤愣了一下,点点头,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他这会儿又完全不像讨厌她的样子了。
“咳,”李赢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原形毕露,不自在地咳嗽一声,重新捡起严肃的神情,“这里不方便说话,我们到外面去聊。”
于是,她和他一前一后,出了驿站,漫无目的地走着,一个低着头,一个背着手,不知在想些什么,谁也没有说话。
出了城门,月光凉凉,照在平坦的沙漠上,杨贤回头,看见他和她的脚印,一大一小,紧挨在一起绵延到脚下,她心里一热,突然转过身来开口,“我……”
猝不及防的,撞进他的怀里。
“对不住……”她连连后退,却被他按住肩膀。
“无妨,”李赢低头看着她,上前一步,悄无声息拉近两人距离,“你说。”
他的声音里有种神奇的力量,杨贤躁动的心静了下来,她呼出一口气,垂眸,微微向他弯腰,“太冶与业火的战事暂且告一段落,在下不日返京,如若此前有何叨扰将军之处,还请将军多多包涵……”
话未说完,手腕突然被人拽住,杨贤心口一颤,抬起头来看他。
“你……你不能走!”他昂起头,故作凶狠。
他拽得很紧,杨贤吃痛,表情有些痛苦,李赢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还是不舍放手,“杨贤,你欺君犯上,假冒男子从军,该当何罪。”
这话掷地有声,轮到杨贤慌了,她目瞪口呆,满眼惊诧,“你……你何时……”
“你管我何时,反正你就是不许走,你一走,我就把这事上报给皇上!”此刻,他像个泼皮无赖,硬是把她拽到了自己的“势力范围”之内圈着。
杨贤挣了几下,没挣开,她懊恼地撅起嘴巴,小女儿姿态毕露,“那你待如何?”
“简单,待在我身边就好了。”
此话一出,两人脸都红了。
“换个选择行不行?”她声若蚊蚋。
“不行!”
李赢的心高高的悬了起来。她始终没有说话,周围静得只听得见风沙的声音。过了好一会儿,夜沉得像墨色一样,李赢甚至沮丧的想她大抵是不会答应时,他的腰忽然被一双小手轻轻缠上。
“好啊。”她嘴角挂着他不可察觉的笑容。
后来,他们时常在夜晚从驿站的后门偷溜出去幽会。李赢常常不辞劳苦,骑着马带她到远方的集市上去,看流浪艺人的杂耍,或者,到勾栏里听歌妓唱曲。
无论何时,她总是男装,未施粉黛,那些歌妓比她不知抚媚妖娆多少,可是他的一双眼睛仍旧毫不动摇的黏在她身上。若问他可是曲儿不好听,他只会摇头,道一句她们没有你好看罢了,紧接着就被人塞了一嘴的糕点。
消停一会儿,不多时,又听见他叹息。
“又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遗憾没见你穿过女装。”
她暗自把这句话记在心里,某夜,不知从何处借来件嫩绿色的裙子,头发随意挽了个辫子披在脑后,轻手轻脚地摸到他房间去,在他面前转了个圈。
哪知,还没开始蹦跶,便被人扑到床上去好一顿啃。
“以后,再不许穿了。”他埋在她肩窝瓮声瓮气地说。
“为何?”
“只能让我一人看。”
虽然连续几日夜里幽会,白日他还是按时起床打拳,操练手下。
这日,破天荒地,他睡到了日上三竿。更奇怪的是,被手下叫醒后,他只觉得头疼欲裂,完全不记得与她去哪,发生何事。
“将军!楼下有一自称是杨贤的人求见。”士兵拍打着房门大喊。
【7】
来人是个腰背佝偻的老头,细长白须,挎着个布包,风尘卜卜的样子。
他一面擦着额上的汗,一面满脸堆笑,“在下奉陛下之命前来助将军退敌,路途遥远,还望将军恕罪。”
李赢皱着眉头检查了他的文牒,发现他确实是京城派来的军师杨贤。那么她是谁?
他丢下手里的纸张,三步并作两步上楼,拍开她的房门,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。
他一气之下将房门踹出个大洞。
月余后,李赢回京述职,找了京城最好的画师,凭着自己的记忆为她作了一副肖像图,拿着它在自己昔日的纨绔好友中四处打听,心里既希望,又不愿听到她的消息。
然而,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。
一日他与友人在京城的花楼里相会,对方手里抱着一舞姬,看着画像,神色凝重,李赢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“似乎有这么个人,只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就是了。”
“在哪?”
“在宫里。”
李赢的心放到了肚子里,他拿起手边的茶,对面却又突然传来一句,“我说的,是后宫。”
茶洒了,李赢只觉得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只听那友人又说,大半年以前,宫里有段故事,不知该说是佳话还是丑闻。说的是圣上微服私访,看中了宫中崔御医家的千金,立马大摇大摆给抬进了宫中做贵妃,羡煞了全京城的姑娘,只是这兴奋劲还没过,第二天就传出圣上龙颜大怒的消息,原是那崔姑娘大婚当夜不知犯了什么错,被赶到冷宫去了,画上这人,就十分像那故事里的主人公,崔姑娘。
“要我说,你就断了这念想吧,这犯了大错还没赶出宫的,皇上估计都记着呢。”
自然,这些话,李赢全没有听进去,当时他滴酒未沾,却像醉了似的伏在桌上,失魂落魄,内心还存着一点希翼,希望这只是他人错认了她。
可是当他被宴请入宫的那天,他确实亲眼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。
她穿得仍旧素淡,浓妆淡施,坐在一群似锦繁花和莺莺燕燕之后,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李赢与她多日不见,简直望穿秋水。
这晚,他饭也没吃,歌舞也没欣赏,全程只顾着看她,喝一口酒,便看一眼她,喝一口酒,便看一眼她,似乎这样,就可把她吃进肚子里带走似的。
可是她从始至终只是神情寡淡,一点没感受到他的存在。过了一会儿,许是觉出无趣,一个人趁着大家不注意,提着裙摆悄悄地走了。
这边,李赢已经酒意上头,一见此景,即刻跟了上去。在皇宫的一处后花园中,崔郁瑾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,她停了下来。
月光底下,李赢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太冶塞北,而他心悦的姑娘正穿着那件嫩绿色的裙子在他面前笑语盈盈。
【8】
“我只问一句,”许是喝了太多酒,他喉间发紧,“为何要到塞北招惹我?”
闻言,她只轻轻转过肩膀,眼神斜睨着他,冰冷又陌生,“你是何人?”
短短四字像是一把刀,刺破了此前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所有关于塞北的回忆和幻象。
李赢通体生寒。他想冲上去狠狠地扼住她修长的脖颈,撕咬那张尖牙利嘴,让她脱下面具,可是此处宫人来往,他发作不得,只能喘着粗气,甩手走了,宴席也不回,径直跨上马,一路飞奔出宫门。
而皇宫内,崔郁瑾如释重负跪坐在地,苦笑连连。
李赢并不知道,他们之间,起先招惹对方的人,并不是她。
她出生于世家大族,父亲虽是皇家御医,一辈子却只娶母亲一人,家中也就只得她和长兄两个小儿。
长兄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,自幼饱读诗书,长大后更是满腹经纶,风度翩翩,崔郁瑾因此在心中对长兄十分敬爱。
恰逢她及笄那年,长兄高中状元,在京城街头策马游街,好不得意。那时最是天真烂漫的年纪,她混迹在人群中追着长兄的马跑了一路,高兴坏了,停下来歇息之时,却猛然间听见路边的姑娘耳语,说这新科状元不过尔尔,李家长公子未及弱冠已为本朝边塞平定诸多战事,他高大威武,仪表堂堂,那才真叫英才呢。
她登时气得脸颊鼓鼓,发誓定要看看这李家公子究竟是何方妖孽,也配与她长兄相提并论?
于是,在他搬师回京那天,她奋力挤开人群,却一不小心被推搡到街上,惊了马,眼看就要被踏成肉饼。
说时迟那时快,有人骑着飞马将她从地上掠起,一阵天旋地转间,她余光瞥见一抹红色,紧接着视线内出现他皱着眉头的脸,“姑娘家家,怎的这般冒冒失失?”
彼时他身着玄色铁甲,手执红缨,麾上还沾染着边塞的风沙和战斗的痕迹,那是与长兄完全不同的一种丰神俊朗。
就这一眼,被崔郁瑾看入了心里,她甚至连何时被人放到地下都不知,仿佛那魂还躺在他怀里。
从那以后,她一改往日脾性,推拒婚事,坐在闺中静心读书,甚至苦练武术,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他纵马沙场。
这年,业火与太冶的战火在西北烧起,他一时陷入窘境,时机正好,哪里想,斜刺里横生枝节,竟叫她碰上那微服私访的帝王,被八抬大轿送入宫中。
崔郁瑾望着京城延续到天边的灯火,一个咬牙,使出浑身解数大闹婚场,触犯龙威,喜床还没坐热,就让人赶到了冷宫。
她于是连夜整装待发,逃之夭夭,千里迢迢骑着马到西北去找他。
那日,她站在沙场上,远远望见他的红麾飞扬在荒凉的天地间,一时紧张得忘记了呼吸。
马蹄声越来越近,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朝他跑去。
【9】
李赢回到府上,又从后院翻出了几坛陈年的好酒,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喝了一夜,结果醉倒在床足足三天,吓死李家一门老小。
酒醒之后,他木着一张脸,剃了须,换了身新衣赶到朝中,把所有的封赏都推了,主动请愿再回西北边塞驻守,监察业火动向。
京中少了他这只势力,不知有多少人求之不得,之前暗中克扣粮草的几位老臣此刻纷纷顺水推舟,站出来口口声声以家国为名义劝说圣上点头。
事情出乎预料的顺利。
李赢踏出正殿的时候,日光正好,人间平和,他的胸腔里却仿佛空荡荡的,被掏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
走到宫墙底下的时候,他突然停下,回身望着那大殿一层又一层飞檐,和高高挂起的红瓦,愣了好一会儿,直至眼底有了湿意,方才舍得离开。
七日之后,他带着一同回京的队伍,浩浩荡荡的启程。与此同时,当天夜里,皇宫后院走水,大火烧光了崔贵人的寝宫,第二日,宫人在废墟中找到她烧焦的尸骨。
另一边,李赢回到塞北时,天上已经飘起鹅毛大雪。恶劣的环境之下西北难得的宁静,他于是暂时在这边生活下来,白日到边境巡逻,操练士兵,晚上便回到自己简陋的家,望着烛火出神,一天就过去了。
闲暇的时间里,还是会想她,这份思念就像从高处滚落下来的雪球,越滚越大,到了后来,收到好友自京里传来的那场大火的消息之后,这种在表面维持起来的相安无事才骤然间被破坏。
他又是一夜酩酊大醉。
隔日,天还未亮,李赢在睡梦中忽然听得房门被人敲响。
“大哥,买花生米啊。”屋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。
李赢还在梦中没醒,嘟囔了一句“不要”,将被子盖过头顶。
“大哥,买包花生米啊!”
屋外的柴门锲而不舍的响着,李赢埋在被窝里的脸挤成了一团。
他像条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辗转了许久,最后,想睡回笼觉的心情实在是没了,于是气急败坏的掀起被子, 咻的一下坐起来,怒目圆睁,胡须都被气飞到了天上,一手抓起枕边的棉袄粗鲁的披上,另一边骂骂咧咧的走出门外。
“你这婆子,我都说不要了,烦不烦……”
他的声音忽然被眼前的身影止住了。
她穿着一条灰色的布衫,腰间系着一条带子,盈盈一握,像棵纤细的杨柳,一如他当年在沙场上的遥遥一瞥,丝毫未变。
她上前一步,在他胸前仰起脸来,皎洁一笑。
“大哥,可要买花生米?”
那双晶亮的眸子,可比塞上的星辰。
他想起那场大火,眼前拨云见日。
崔郁瑾只见他喉头一滚,“现在说要还来得及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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