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展第一度见到闻名疆塞的疾风将帅,是在平沙旷野之上。
彼时他不过一个无名兵卒,于军列中严阵以待,眺瞩远处沙尘滚滚而来。一幕沙尘外,几步之遥的将领侧首,入目半面容华,为阳辉勾勒。
女子娥眉浅淡如望远山,瞳仁明澈似是剪水,艳绝秀色分明可见,却是一身的男儿装束。她身着银甲胄,肩着绛朱披,三千青丝高束冠,俨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姿,凛然跨于一匹高头墨马。
兵戈相接,血光四起。白展执戈立于伍中,望着前方拼杀的将士紧紧蹙眉。兵戈确已相接,却唯有外围将士受攻,他从中觉到异样之处,目光追了风中凌舞的朱披而去,不觉间已行至墨马腹侧。
“敌外攻而不深入,恐有别意,将军当横列长阵相迎!”他面迎马上人,抱拳高声道。
铮铮之声不绝于耳,叶轻风屏息凝望相交两军,隐隐察觉敌兵有异。马嘶,戈鸣,人嚎,她身处喧聒间,却是无半刻迟留地转了首,将身畔那一双剑眉间的坚定纳入眸中。她目光尚还留于他的面上,便已启了唇齿:“传令,横列长阵迎敌。”
白展略略有些失神,眼前这个女子予他的信任太过干脆,与忆中父亲的讥责全然不同,竟令他刀光剑影间心生几分欣悦。
一声离鞘清越音,锐锋寒光照铁衣。叶轻风一手执剑,一手攥缰,宛如一匹露了利齿的苍狼,眈眈而视来敌。她戾气蔓身,心头萦绕的青烟中依旧是一具具棺椁,与渐发微弱的哭嚎。烈风裹挟了石沙走飞,茫茫沙尘间她策马驰如疾风,剑起剑落心头不曾落丝缕徊徨。
夜来,军中火光明明,隔帐亦能看见跃动的火影。白展枕于微带寒气的沙地上,辗转多时,方才悄然起身,披了外袍走出帐外。
薄凉月色染了一地白沙,他坐在细碎的沙石上,吹着萧飒塞风,远望帐外晃荡草影间静立的断戈。
循风而至时隐时现的剑吟之声,他一次次借着黯淡的月光寻那吟声来处,终于望见帐与帐间火光不及处一朵飞舞的白花。他指尖已触及沙砾,但并未将身躯撑起,只轻覆于淡冷的地面。
叶轻风忆起剑身缠绕的鲜血,又是一夜不眠。她本就是和衣而卧,起身取了剑便走入帐外萧风。无数日夜她皆是这般独自一人宣泄心中的惧意,只是今日不同。
来敌畏她,部下惧她,百姓为她杀人如麻称颂她。她已认了无人能懂的苍凉,却有一小小兵卒猜中了她心中的阵,于她马侧朗声相告,俊秀面庞毫无惧色。
她剑舞似飞燕,心神里隐隐含了白日那一双明眸,回身一瞬余光间闯入他落寞的影,竟不觉中停了剑。
她是决断如风的疾风将帅,却在决断是否去往一个男子身侧时,有了迟虑。
他,真的不怕我吗?
白展从未觉得叶轻风可怖。
在他眼中,传闻中杀敌如疾风的叶家将才,不过是个女子,肩若削成,腰若约素,那般纤瘦,却能撑起一副重甲。有人赞誉她,有人轻慢她,他却只觉得,她坚忍得令人心疼。
他见她垂落手中剑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,不禁于心中暗暗一笑,念罢句原来疾风将帅也有怔愣的时分,便起了身向她走去。
“姑娘。”
唤声了了,不似是黄粱一梦。那张被火光染了霞色的面容,叶轻风愈是端量,便愈是讶异。因为她竟看不出,这个男子有丝缕的惧色。
唇瓣间贝齿微露,她分明是堪堪启的口,却丢不去惯了的威压:“你称我什么?”
白展见叶轻风一张寒铁冷面,当她是生了愠怒,忙垂首恭谨道:“将军,属下失礼。”
“你先前,称我什么?”
他蓦然似乎听见泠泠泉音,一时抬眸,天上星汉浅光下一双瞳仁里,难掩之物竟有些许像了期盼意。
他踌躇道:“将军所言,可是姑娘二字?”
叶轻风将面容低入暗处,她心中仍是清淡的白,几多心绪无法辨明,也终是不曾在意。她不过是发觉已快要忘怀,自己还是个女子罢了。
“将……”白展以为道错了言语,正欲问询,便被叶轻风的手封住了唇。那手虽是执了多年的刀剑,但总归是女子的手,手心荡着疏香,一片轻柔。他只觉映面的火光仿佛有了温存,直将他颊畔灼生了热意。
叶轻风合上眸眼,须臾探见几乎微不可查的脚步声,当即一剑斩向盛火的铁架。
铮声一作,登时人声四起,嘈如滚水。她收了手,与白展擦肩而过,径直走入冷夜寒风间,一身轻薄白衣紧紧依身,勾勒出她纤腰一握。
一霎时间,白展忘却了眼前女子便是方今疆塞纵横沙场的疾风,当她是如名般的轻风,急急解了外袍披在她的肩头。
肩背顿然沁了细碎暖意,叶轻风扯下身后的宽大衣袍,未看半眼便丢入白展怀中,一双深眸唯有前处渐近的憧憧人影:“不必。”
白展接住衣袍,只一刻蹙眉,便转身入账取了兵戈。敌兵迫于眉睫,她既是不领他的情,他也无可奈何。
敌军夜袭未果,弃下数十尸身不顾,几近落荒而走。昔时霜月下一朵素花沾了淋漓血,戾气肃杀,无人敢近。叶轻风伫于百尸间,化作妖冶的红花,手中长剑刃处,血似断线珠玉般坠落。
她是踏血的阎罗,谁人胆敢议论。可纵是缄默不言,那一双双眼眸间的惧怕与恶厌,亦皆如针刺锋芒。
“这是你的衣,无需还我。”
一件朱披遮去她遍身血迹,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子立在身前,骨节明晰的指为她打上红结。周回一片寂然无声,她任他做了这一切,方才拢紧朱披回身离去。
夜风又起,白展目送那一抹朱红不见帐前,缓缓垂了眼帘,谛听风号凄切。
你与我,都没能逃得过这场战乱。你做不得温婉千金,我亦做不得闲云公子。
“风儿,爹定将凯旋而归。”
一人离,裹尸归。
“风儿,大哥答应你,一定会回来。”
孝未换,又迎棺。
“风儿,二哥是男儿身,自当征战沙场。”
旧碑老,新坟来。
父兄死尽时,叶轻风还不及豆蔻。她不曾尝过韶华之美,便将心神封入册册兵书沉沉刀剑。
“爹为你起名轻风,便是不求你为人中骐骥,只望你在这乱世自在逍遥。”
她怀抱父兄灵牌,孤身长跪朱红宫门前,奉诏起身之时,叶家再无名为轻风的三小姐,而朝廷兵部,则添了一无名将。
“爹,叶家是将门,而女儿,是叶家人。”
一将成,万骨枯,七年北疆将,无数剑下魂,她功成名就,一诏受封疾风帅,成为朝中几员大将间唯一的女子。
叶轻风本是在端视沙盘,不知何时竟离了神。她素来不愿回首旧事,只轻晃了下头,目光便又落在沙盘上,神色有如静水,似乎已将往忆抛却。
“将军,属下以为,当于此处破敌军阵列。”白展倾身一指,侧首扬眉看向叶轻风。
叶轻风皱额思量,半晌颔了首以作应答。
叶轻风召白展相谈军事,几月来于军中已成了常事。兵士私下里皆道女将军这是开了窍,但叶轻风除了与白展议事外,委实极少说过别的言语,众人将此事作了饭后闲谈一阵子,便也不再提起。
“将军,属下可否暂离军中一个时辰?”白展虽是盯着沙盘中的地势,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,心里却将叶轻风的神色猜了百遍,指尖焦灼地摩挲着衣袂。
叶轻风头也不抬,心神全在明日一战上:“未按时回来,军法处置。”
白展得了应允,顿然喜上眉梢:“是!”
他牵了马匹,上马时分面上喜色略有了僵意。他不过为报叶轻风的知遇恩情,却不知何故竟如此欣喜。
他扬鞭策马,借了过身阵阵劲风,解去缠于心头的无章心绪。
大战前夕,月白风清的良夜,茫沙如覆白绫。主帐中灯烛未熄,帷帐之上灯火勾画出女子清丽的剪影。
叶轻风耳闻身后动静,转首看去,眸眼间清冽戾意如同脱弦箭,却未想到对上的竟是一片红艳。
那是一件绛红劲装,不缀半点多余的纹路,唯有腰带上点饰了一枚小小红符。男子一双笑眸自衣后探出,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小心。
“将军可满意?”
她凝眸于那红装,不解道:“满意?”
“满意便好,我今日取衣时还担心你不……欢喜。”白展并不是未听出叶轻风的问话,只是怀了些侥幸的心思,想哄她收下这衣裳。可他说着便忽没了底气,也不再看那不见波澜的眸。
叶轻风抬手,指腹轻抚过柔软的衣料:“给我理由,我便收下。”
白展滞了气息,眸眼兜兜转转,终是回了她的面容,一时间璨若星辰:“为了谢你。”
“谢你告诉我,于这沙场,我并不是个废物。”
白霆一生戎马,战功显赫,因镇守西疆之故,而立之年方才娶妻,得一子白展。
白展虽是独子,白霆却素不娇纵,自幼便要白展苦读兵书,勤练武学。可白展天生的散漫性子,常被玩物引了兴致,故而身上从未少过鞭痕。
但让白展一度痛苦不堪的,却非那道道鞭痕,而是白霆不留情面的谩骂。
他以为,在父亲眼中,他永远只是个不成大器的废物。无论他怎般奋勉,也不曾得过父亲一言半语的赞许。他累了,倦了,终日麻木地依父亲之命行事,甚至到这北疆做一个无名兵卒,睡沙地,食粗粮。
这般岁月里,他只生了一个念头。他不求像仙人般驾鹤腾云来去逍遥,只求有朝一日能似天上闲云,无拘无束。
“沙场之上你注目一无名兵卒,予他信任,卸他卑意”,白展粲然启齿,一笑烂漫,“让我知晓,我竟从来都不是个废物。”
十指覆上衣襟,取去他手中红装。眼前女子垂了首,看不见面上神情,静默地将那红装拥入怀间,久久未语。
良久,女子缓缓抬眸,唇角竟有了淡淡的弧度,声如莺歌,却是字句铿锵。
“明日一战,你若立下战功,我便封你副将。”
他倾身跪地,应声朗朗:“金戈铁马,愿与将军同看!”
叶轻风许久不见的笑意,似是一盏清茶上的袅袅白雾,转瞬即逝。她轻轻放下红装,走入帐中灯火黯然处,负手而立:“你去吧。”
惯常的漠然语气,却让白展心头萦了迷惘。他仰面望去,那晦暗一隅的身姿影绰不明,却让他觉到折戟沉沙之景的苍凉。
“是。”
桌案上一袭红衣复被拿起,带茧的指将那枚平安红符攥在手心。
旌旗蔽空,两军对峙。
那是白展从未见过的叶轻风,素是一潭静水的眼眸间,殷红血丝缠绕骇人的杀意,自眼角相织蔓延。
黄孟云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变了脸色的女将军,辨出她眉眼中熟悉之感何来时,身后竟起了冷意。
“我父之命,当还我了。”
女子喉音低沉,却响彻一方,他忆起多年前将他重伤的男子,腹上长疤又隐隐作痛。
无人料及,叶轻风会单人独马冲出阵列,朝敌方将帅狂驰而去。
黄孟云速即拔剑来挡,女子一剑斩落的力道,竟让他执剑多年的手颤了一颤。
战鼓擂鸣,万马千军遂之交战。喧天声依是马嘶,戈鸣,人嚎,却不知为何,竟比往日凄厉几许。
一声怒号,犹如雷霆震破苍穹。天际俯瞰而下,旷野之间盛开一朵灼灼血花。
叶轻风跪于沁血的沙石上,手中长剑一次又一次穿透那具渐骤冰冷的尸身,一双明眸光彩尽去。身周刀戈寒光四起,她却似乎浑然不觉,只是一剑剑,将那副尸身摧残殆尽。
七年北疆,她何尝不想做一卫国将帅。可自始至终,她都不过是个杀手。
她只想杀尽,那些夺去她父兄与韶华的人。
那一战,两方将帅一身死一癫狂,群龙无首之际,那个相传为疾风将帅所青睐的男子横空出世,救下战局,大败无人指战的敌军。
而最为兵卒所津津乐道的,乃是当日疾风将帅的坐骑之上,意气风发的男子将重伤的女将军怀揽,手持长戈杀出重围。
叶轻风只看见一片黑暗,辽远无边。她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已如死灰,觉不到痛,却不知为何,那一无所有的空洞,会使她癫狂至失了人性。
“轻风。轻风。”
这世间,还有谁会唤她轻风?她早已满手血污,困于名谓仇恨的牢笼,又如何配得上这个名字。
白展轻轻抹去叶轻风额上的汗珠,犹如擦拭一块玉石。他五指被她捏得发紫,却执意不放开她的手,只想这般替她担下几分痛意。
他早已知晓叶轻风的身世,她的苦痛,她的坚忍,他皆不及分毫。正因如此,她才令他心生顾惜。他并非怜她,他是爱上这信他才略的巾帼英雄。他也想予她力所能及的情意,去弥补她失去的父兄之情。
“金戈铁马,愿与将军同看。”
敌军败绩,疆塞边城的百姓自然欢喜,街市铺面张明灯,结彩饰,热闹非凡。
日下时分才落骤雨,自辽原而来的阵阵劲风满是舒爽的凉意。叶轻风站在闹市的人河间,肩披着一件红裘,面上有了分明的不喜:“我并非柔弱女子,你何必把我裹成这副模样?”
白展一脸肃然,郑重其事道:“将军重伤初愈,易染风寒,应当小心才是。”
那一刻可有冷风瑟瑟,叶轻风记不清,只记得她垂了首,双颊埋入颈侧的长毛中,不觉里唇角轻勾。
“看,你护下的百姓,如此之多。”
似是约定好一般,成千成万盏红灯冉冉升入夜幕,没有烽火,没有狼烟,世间百态皆成了她眷恋的模样。
她眸间尽是那温暖的红光,却如故神采黯然:“凯旋的将帅是你,不是我。”
“这场欢庆之所以延至半年后的今日,是因为百姓在等待,那位守护他们七年的疾风帅归来。”
柔声细语驱散所有的喧嚣入耳,她如有春风沐了心身,眸眼渐染上天上明灯的光彩。
街侧小楼上袅袅婷婷一众女子,身着淡紫薄纱衣,裙裳蓝丝勾乱花,青葱玉指捧了一片蓝紫,任凭风来拂落。
叶轻风放眼望去,那是漫天的飞花,肆意倾落如雨,延绵的灯火下飘曳生姿。她呼吸间皆是飞花暗香,清清淡淡,却似饮了一杯酒,让她心神迷醉。眼中一切,都恍如世外的仙源。
“桔梗有二意,一为永恒之爱,二为无望之爱。”
她回了眸,身后高大的男子痴傻地笑着,双手提着他的衣袍,接了许多许多的花。
“若我说,我为永恒,那你当如何?”
她不知心口为何有了悸动声,不知双颊为何有了温热意,不知眼前为何有了负伤时他日日伴于身侧的风景,只知自己多年以前,便已是个无心之人。
早已心死,又怎会有情?
“我,为无望。”
戎马倥偬,沙场上的日月过得极快,白展做叶轻风的副将,已有两年。
两度花开又花谢,稀疏冷意间桔梗花第三度凋残,昔年闹街里看花的女子与接花的男子,如今形影不离,却好似异路的云泥。
书案上一株桔梗,花已微垂。叶轻风伏在花旁,散落青丝间点了一朵谢花。有长指携了外袍披在她的肩头,温柔地抚过她一头云发。
“何时动身?”
女子仰面,眸里没有一星半点初醒的惺忪。白展怔了片刻,才拿出明媚的笑:“明日。”
他已向帝王请命,调往西疆。
叶轻风望向那株将调的桔梗,不再言语。她心头像落了夏初的雨,沉闷之感挥散不去。她动了动唇,挽留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,却终是止在了喉尖。
她没有资格让他留下。
余光里的身影掀帐而出,她急急回了头,一道清亮的水痕不知何时刻在了面容。
午时,帐外起了喧嚷声,叶轻风放下碗筷,出帐时正见初到军中的老妇提着铁勺,朝身边将士连连躬身,地上一道汤水湿迹尚还泛着热气。
“不过吃食,也值得如此动干戈?”
将士闻言皆噤了声,她夺去老妇手中的铁勺丢入汤锅,搀着老妇进了她的大帐。老妇推让几番,方才在长塌上坐下,枯枝般的手揉着膝,低声叹道:“当真是老了,连把铁勺也拿不稳当了。”
她注目着皓首苍颜的老妇,轻轻将她白鬓上的沙尘拍落,思起因心病故去的娘,不由柔了声问道:“您已这般年岁,怎会……”
“老身生有二子,皆是战死沙场,家中只余下我与我夫二人”,老妇缓缓道来,眼角细纹噙了泪花,“几日前,官吏又来要人。老身让夫逾墙离去,替他来了这北疆。”
叶轻风眉心一颦:“他可知晓?”
老妇摇头,面上愁苦不再,取而代之的柔情里尽是安心:“我只道我不能没他,他便为我离去,争一线生机。”
一人愿走刀山,一人愿赴火海。她听得痴醉,心神恍恍间案上蓝紫花影入眼,竟教她心口处隐隐作痛。
“何为情爱?”她喃喃道,手掌覆上心口。
“姑娘。”
她应声回首,入目依旧是干瘪薄唇枯皱苍容,她却透过那眸中清光,看见了一个年轻快乐的女子,莞尔一笑芳华绝代,眼角眉梢笑意盈盈,就宛如,春日里最艳的花绽放。
“若有一人,他来时你心悸,去时你相思,喜时你欣悦,悲时你忧悴,那你便是动了情。若于你,这世间山河万里皆可逝去,唯他不可离,那你便是爱了他。”
她慌了神。
原来,她爱他。
错过非错,而是过。一人与一人擦肩而过,要如何才能重归擦肩一瞬,让彼此留步。
两载春秋已去,叶轻风不知那夏夜里接了满衣桔梗的男子是否如初,更不知该如何把一腔情思相诉。
她指腹轻捻桔梗柔嫩的花瓣,合皓齿,启丹唇,多年不曾这般笑得嫣然。
两年前她伤愈回营时,这株桔梗便已在此处。往昔花开花落她从不在意,如今却只想它落得慢些,再慢些。
“参见将军!”铁鹞恭恭谨谨屈身拜道,古铜色面庞上一双狭眸东观西望,上勾眼尾无掩地流出轻蔑。
叶轻风回身,面上笑意不减:“何事?”
铁鹞望着那张花颜,眯起的眸眼里尽露戏谑。他以前竟未发觉,这女将军如此曼丽可人。他舌尖拭齿,仍是屈身顺服姿态,眼里映入的,是四尺开外的长剑:“报告将军,粮草已入仓庾。”
运粮使面容微垂看不真切,怪异之感如昙花般,只一现便从叶轻风心中消弥。难懂的情愫似乎抽去了她的心魂,容不得她再思虑旁事。
铁鹞露了一口恶犬獠牙,狰狞笑面似由十八地狱而来。
黄孟云竟为这等女子所杀,可笑,太可笑!
痛,惯了的痛。
鲜血入衣两相融,白展赠的衣装,叶轻风第一度穿,便沾染了她最不愿触及之物。怪她察觉得晚了,躲闪不及,终是被突来的匕首刺中了胸口。
她何尝不知晓白展送她红衣的用意,他不愿让她于众人前满身鲜血,可她更不愿让他赠予的衣染上血污。
铁鹞终究是小看了叶轻风,他不知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子从来不怕痛,因此葬送了性命。他因狂妄,死在了叶轻风的剑下。
一身气力随淌流不绝的血而去,叶轻风拼尽余力睁大眼眸,看清那株桔梗未染分毫血色一刻,如同断折的花枝无力坠地。
她渐渐看不见一丝光亮,指尖寻觅到腰间的平安红符,便紧紧攥住再不肯放开。
那赶到她身旁将她拥入怀间的人,她不用猜也明了。人仰马翻的嚣声里,她安然地咧唇笑了,为这临死前,总算又依靠了他一回。只是这一回,不能再醒来看他傻里傻气又好看得紧的笑了。
“白……展……”她竭力开了口,却又戛然止了声。她想告诉他,不是,不是无望。可她快死了。
从前的叶轻风不惧死,孑然一身无所贪恋。而如今她惧了,只因死的可惧之处,是要与所爱之人阴阳两隔。
她双眸紧闭,却锁不住泪,无奈地湿了脸庞。她失尽血色的唇堪堪开合,将亲自锻造的剑,刺入白展的心。
她说,无望。
有些话,道出口时不过一片轻羽,辗辗转转至飘落一人心头时,便会化作一柄利刃。白展眼角的泪迹干透,呆呆地望着怀间安详的睡容,心口处竟是痛意全无。
他只觉得似乎丢了何物,须臾回过神来方才想起,原来,不过是丢了心。
那一日,白展最后一句言语,是对军中的郎中所说。
他说,救她。
“将军机敏过人,那一刺虽深,但未伤及将军心脉。”
白展笑了,月牙弯眸里一滴泪滑落。
叶轻风醒来时,枕旁躺了一件崭新的红衣,叠得齐整,却可第一眼看见腰带上系着的一枚小小红符。她红了眸眼,将那件衣袍拥入怀中,未愈的伤口阵阵作痛,她却只是抱得更紧。
她在用那痛罚自己,罚自己伤了所爱之人。
良久,她走出帐外,一袭红衣端丽冠绝,裙角深深红线勾勒一片桔梗花绣。
她不顾将士阻拦,跨上战马向西南疾驰而去。她已然彻底明白,那夏夜里接了满衣桔梗的男子一如初时从来未变。而她,只要大声将心意说出来,便可把一腔情思相诉。
她日夜兼程,终于赶上了白展,却在看见他背影的一刻恍了神,手中缰绳脱去,错不及防地从马背上摔落。
“白展!!!”
白展惊愕中回过头,远处一匹黑马嘶鸣而至,更远的所在,飞扬尘灰间一个红影缓缓立起,摇摇曳曳宛若飘摇秋枫。
他急忙翻身下马,张臂接住那扑来的红影,身躯一震踉跄了一步。
“不是无望!我爱你!”
他以为自己白日入了梦,否则他爱的女子怎会依偎在怀,又怎会说她爱他。他小心翼翼地环住那玲珑身躯,生怕坏了这幻梦一场,嗫嚅许久,才轻声问了一句:“真的吗?”
怀中的女子缓缓抬起面容,斜阳穿过枝叶肆意洒落,他看见的那双眸眼里,满是星碎的阳光。
“真的。”
一滴泪,两滴泪,点在叶轻风的面上。她咧唇笑了,抬手扶住白展的脸庞,指尖轻柔地拭去他颊边的泪痕:“你不必去西疆,大哥二哥的仇,我已放下了。如今我只想,不再失了你。”
白展握住叶轻风的手,破涕为笑:“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
“将军终归是将军,总要比副将更胜一筹”,叶轻风红了面容,娇艳如裹身的红衣,“不过往后,我便胜不过你了。因为我不做将军了,我要做你的妻。”
她终究是逃了疆塞的烟沙,只愿为他风轻云淡,十指阳春水中画。
一时仿佛回了昔年,高大的男子倾身跪在她的身前,朗朗应声萦绕耳畔。
“流水人家,愿与夫人同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