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文发表于《素时纪》2015年04月刊;【上善若水】投稿栏目样文参考,谢绝他用

《桃之夭夭,肯与为妻》
文╱系龄    责编╱阿盲

 

漠北金沙灿烂,碧穹若练。我骑着小白马,且歌且行。

酒壶伶仃,我抬眼。看沙朗鹰滑翔天宇,看浓云聚散匆匆,看驿边垂杨几许。然而万般风景,却不及当年你在我手心写下的一字一句。

你说,人生寿促,天地长久,肯与为妻?

 

乌苏里台的大漠腹地晴空碧洗,万里无风。烈日炎炎地悬在天宇,灼烤大地。火红的裙摆旋转着曳起,扬起一地金色的沙粒。

啪皮鞭抽在男人赤裸的肌肤上,霎时间裂开狰狞的伤口。我目光微冷,看着被缚在木柱上奄奄一息的汉族男子,鞭子震得虚空脆响。

“木娅儿。”手腕突然被伊维科抓住,他深邃的眼眸中带了一丝叹息。“他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汉人而已,不是裴庐青。”

我握着鞭子的手缓缓垂下,心口隐痛。那个人的身影还是会日日夜夜潜入梦中,折磨着我脆弱的灵魂,让我窒息。

裴庐青,你是魔鬼,木娅儿的魔鬼。

我噙着眼底些许的泪意,昂着头回身离开。步履鼓动起火红的衣裙,仿若一支傲人的红荆花。伊维科望着我,眸中担忧的神色愈重。

裴庐青,七年了。我却还是忘不了你。

 

夜色如水,烈酒温着过往的冷梦。我醉倒在桌上,迎着烛火摩挲着掌心的纹路。

“人生寿促,天地长久,肯与为妻?”我反复呢喃着缱绻温存的话语,唇角却泛起了苦笑。中州男人自是凉薄冷情,可我却避不及,躲不开。 只能眼看着曾经许下的誓言别变成插入胸口的利刃,辗转入骨。

裴庐青,你可否真的爱过木娅儿?裴庐青,你好狠的心。

婢女推看门扉,痴梦呓语被生生打断。我怔怔抬头,眼底闪过一丝冷意。

“木娅儿古丽饶命。”婢女惊恐地跪地,声音颤抖,“真主保佑您。”

我摆了摆手,示意婢女退下。伊维科掀帐而入,看着受惊的婢女,无奈地敲了敲我的脑袋:“木娅儿,这几年你的性子越发凶悍了。可吓退了我们不少一亲芳泽的勇士。”

我敛了情绪,将脚搭在梳妆台前,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:“王兄你不着急娶你提塔休部的第五任侧妃,怎么管起我来了。”

“提塔休部迟迟不肯与我们合作,中州人紧逼东境,我们军备告急,是要做一笔了。”伊维科抿着嘴,敲着桌角,眼底闪过一丝狠戾。

每每伊维科下定决心孤注一掷时,便会是这种神情。夜色孤好,冷霜落蓬。我望着皓月如镜,心下一紧。

 

五日后,伊维科果然绑了一批途径乌苏里台的商队。然而这批商队之大却是前所未有。浩浩荡荡几百人,携着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,跨过乌苏里台与欧陆互通往来。我看着伊维科拍在案上的过关文书,半晌才反应过来,他居然劫持了中州徵国的使团。

伊维科看着我揪着他的领子的手,无奈地讪笑着:“木娅儿,小心王妃看到你欺负本王,又要到你房里哭个十天半月。”我想起王兄的中州王妃软糯的性子,不由得一阵哆嗦,松开了伊维科。

“木娅儿,如今东隅边境战事吃紧,普通商队怎够十万人的军饷?”伊维科深邃的眸子带着一丝疲惫,“欧陆那边军力尚不及我们,劫了使团而已,他们也不会贸然作为。”

“铤而走险!”我愤然起身,指着沙盘冲伊维科吼道,“我们从漠南节节败退,一直龟缩到漠北,十年的战争,军队早已负重不堪。如今中州人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扰兵之计,你这一劫持,却有挑起战火的危险!”

伊维科却定定地看着我,深邃的眼底带了几分嘲弄疼惜的神采。他拿起小旗推向沙盘,指着一座不甚高的小山峰,“木娅儿,七年前,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败退的。”

那是龙首峰。

我的面色一瞬地僵硬,夜晚的冷意似乎穿透裘衣,刺得人后脊一阵寒凉。伊维科说的对。龙首峰开始,便是我们拓卑族灾难的开始。

七年前,拓卑族部众联合,骑军万里无敌,踏破了大徵的国土山河。短短半年,大徵的小半江山已然归于拓卑之下。山河荣耀,青史垂名,不过如此。但却未想到,龙首峰一战,拓卑军中哗变。大徵军队迅速扭转不利局面,所向披靡。三十万拓卑士卒浴血奋抗,最终还是埋骨在龙首峰下。

而这一切,却是从我开始。

我垂下脖颈,深深的呼吸,声音微涩:“伊维科,木娅儿不敢忘记。”伊维科有些不忍,抱过我的肩头轻敲了三下:“木娅儿,还记得我们初遇的那个雪天吗?”

那年,我只有九岁,上山采药时被大雪困在了祁连哈尔山的荒泽边。整整半月,我凭着一丝强烈的求生欲,苟延残喘着活了下来。直到我遇见了一身金铠银胄的伊维科。他俊冷的侧脸宛若雕塑,额间的宝石闪烁着日月般的光泽:“山下村子毁了,无人生还。你和我一起走吧。”

我缩在伊维科的马上,看着大雪模糊了祁连哈尔山的轮廓,一瞬泪下。

“王兄,还好有你。”我靠在伊维尔的怀里声色模糊。伊维科抚摸着我的头发,缓缓启唇:“所以,我们更要守护好脚下这片土地。”

 

伊维科最终还是说服了我。我看着伊维科指挥着大军搬出成箱的珠宝,太阳穴跳了跳。他却站在甚好的日头下,笑的豪气。他说,木娅儿,这些珠宝我先运去东疆了。你好生看管地牢里的三百汉人。

说的简单,三百外域汉族人,要我如何处置?我腹诽着伊维科的不厚道,无奈地步入暗无天日的地牢。

这些汉族人尽管被俘,却依旧井然有序。我看着被囚者精锐的目光,不禁如坐针芒。

“拓卑蛮子,天朝来使岂是你们能劫?快放了我们,归还赠礼。或许朝廷网开一面,不予追究尔等无知蛮夷。”为首的中年男子抓着栏杆,冲着我中气十足地喊道。

“无知蛮夷?”我冷笑着,抽出皮鞭凌空一甩,勒住了男子的脖子,“你们自诩天朝大国,却只会连年扰境,坑杀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孩童。如此忠心,去给魔王做使节吧!”我虎口收紧,皮鞭瞬间勒入男子血肉,他蹬着脚挣扎着,命在旦夕。

突然,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我的皮鞭,那人声音淡若止水,我却浑身一震。他说,木娅儿,好久不见。

记忆穿透时光的罅隙,那样一个日光如银,花柳扶苏的午后。裴庐青就站在我的马下,笑的宛若止水。

我和裴庐青相遇在九月葡萄成熟的日子。彼时,漠南的秋日的马奶醇香氤氲在空气中。我靠在小白马背上,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马鞭,在市集小镇上旁若无人的打马而过。长长的裙摆曳在地上,仿若在尘里生了根。

“姑娘,你的裙子脏了。”身后追来一个面目白净的小子。他托起我火红的裙摆,微微痴笑着。

我勒住了小白马,一个骨碌翻身而起。抬起脚踩在他的肩膀上,打着呼哨:“呦?汉族小子。长得倒是俊俏。”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,眉目细腻依稀入画,到是个美人。王宫的仆子服侍的总是不尽人意,不知将他收做奴仆可好?我心里盘算的正好,得意之色路人皆知。

“在下裴庐青,敢问姑娘芳名?”汉人小子倒是毫不在意我举止轻浮。揖着手,笑若春风,目若灿星。

好美的人儿。 我暗自赞叹。

“我叫木娅儿。”我收了收被他勾去的魂,突然心情畅快。

“我喜欢你,同我回去可好?”我用手指绕着头发,马靴一晃一晃地敲在他的肩头,声若金铃。

大漠儿女从无忸怩,我看着他一瞬红透的耳根,笑得尾声颤颤:“裴庐青,我记下你了。”我挥着马鞭,舌尖含糊不清地绕着他的名字,笑意盈盈。

裴庐青……裴庐青……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名字。

 

再次见裴庐青已是一月以后,他正站在波斯酒肆门口,被几个衣着暴露的波斯舞姬粘得晕头转向。我看着舞姬们扯着他的衣服,眼看就要亲上他仿若掐得出水的小白脸,不由地打了个寒战。好歹是我先看上这汉人小子的,怎轮得到你们这些好不害臊的舞姬来分一羹?

我跳下小白马,把裴庐青揪到身后。皮鞭一甩,吓得舞姬们散了开来:“哟,我木娅儿的人也敢抢?”我踩着凳子,柳眉一竖,“刚才你们哪碰到他了就自己剁掉,别让我动手。”

舞姬们脸色一白,七七八八地晕倒在地上。

我踹了踹愣在身后的裴庐青,他却呆了似的看着我,不言不语。

不会是被我吓傻了吧,啧啧,汉人小子就是经不起折腾。我拍拍手,扎起马步。打算把他扛回王府,负责到底。我的咸猪手刚摸到他屁股时,他却突然笑了,笑意淡若清风,抚人灵台。他说,木娅儿,好久不见,我没地方去了,你能收留我吗?

半晌,我敛着欢喜点点头,小麦色的脸庞偷偷地染上两团红云。

裴庐青,瞧我那时多天真,轻而易举就被你摄了魂。然而今非昔比,我们之间早已山河隔断,你为何还要回来?

我看着裴庐青稍染风霜却依然俊秀的脸庞,强耐着心中苦涩,拂开了他的手:“不知裴公子龙首峰一战后,官至几品?”

裴庐青的眼里有些许沉哀与无奈,他盯着我,低声呢喃着。他说,木娅儿,祁连哈尔山下的桃花开了,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看。

我一瞬怔忪,回神时眼角已有点点湿意。裴庐青的眼里带着几分热忱,几分真诚,几分伤怀。我的心已然乱了阵脚,无处遁走。裴庐青,原来你还记得雪山下的桃花之盟,原来你还记得……终于,我踩着慌乱的步子,飞也似地逃出地牢。

 

拓卑儿女敢爱敢恨,然而对与当年只有十五岁的我而言,这份爱来的太快,快到让我心悸胆怯,措手不及。裴庐青在左贤王府的半年,于我而言,却抵得上一生。

我还记得七年前,带着裴庐青跨入王府时,伊维科警惕的眼神。他说,木娅儿,拓卑勇士随你挑选,但这个汉人,你不能嫁。

伊维科自以为是的揣度激起了我的羞恼,我对他动了武。我说,伊维科,木娅儿不可能爱上汉人的小白脸。

伊维科只是冷笑了一声,回身离去。那日后,伊维科传来口谕,留下裴庐青可以,但必须锁铐相加,且裴庐青终生不得离开左贤王府半步。

裴庐青带着锁铐,抢过我手里的钥匙扔到了火炉里,依旧笑得云淡风轻。他说,木娅儿,我不会让你为难。

我拿马鞭敲着他的肩,无奈的撇嘴。我说,裴庐青,虽然我是想将你掳来做个奴仆,但从未料到会真有这么一天。

裴庐青却神色自在,喝着茶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。裴庐青说他本是举家来漠南做毛皮生意,但父母却在战乱中染了疫病,不幸身亡。剩下的几分家产由于他经营不善,已然无存。无奈之下,他想去酒肆寻其他汉人投靠,未想遇见了拔刀相助的我,便一时脑热跟我来了左贤王府。谁知道,刚出狼窝又入虎穴。哀哉哀哉。

我咬着葡萄,囫囵着说。裴庐青,你们汉人说的什么扫把星,估计就是你了。

他依旧浅浅地笑着,眼里有些让人看不明白的神色。他说。不,只是时机未到罢了。

我没有在意,继续吮着葡萄,一不小心紫色的琼浆便溅了一身。

 

漠南的冬寒来势汹涌,转眼间,裴庐青已在左贤王府呆了三月有余。作训也好,闯祸也罢。裴庐青总是噙着温柔的笑,寸步不离的跟着我。一片忠心,感天动地。我却只想把它归于中州的依恋宠爱之情。

夜色冷若寒潭,漫天的星子璀璨的铺满天宇。每每此时裴庐青就会站在树下,默默地悉数繁星。

“喂,汉人小子,你看到了什么?”我好奇地问他。

“听说,你们拓卑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,继续守护穹宇大地?”他喃喃自语着,“可我们汉人死后,只有地狱,要为生前的所作所为受无尽轮回之苦。”

“你怕死?”我觉得好笑,果然汉人都是这般胆小懦弱。

“不怕。”裴庐青回身,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我。“我怕未及倾心爱过,便浮生已尽。”

我一瞬愕然,脸颊被他的目光烤得燥热。

“我们中州有一种花,叫做桃花。”裴庐青的神色带着几分轻松欢愉,声色悠远,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,之子于归,宜室宜家。”

他的语气带着蛊惑的魔力,仅仅刹那,柔情便满满的晕上我的心头。我扬着修长的脖颈,抿唇在他的颊边轻啄了一下:“裴庐青,我想看看桃花。”我内心抑不住的欢喜。

裴庐青抱着我,眼底带着朦胧不清的神色,淡淡地道了声好。我环着他的脖子,怔忪地叹息。伊维科,你说的对,我好像真的爱上他了。

半月后,裴庐青敲响了我的房门,眼底荡开自负欣喜的神色。他拉着我在月下飞奔,有些蹩脚地故作神秘。他说,木娅儿,你想让桃花开在哪里?我怔了一怔,冲他扯开微笑。我说,就种在祁连哈尔的山麓下吧,那里四季如春。

就这样,我们逃出左贤王府,骑着小白马向东疾驰了整整两天。到达祁连哈尔时已然入了夜,裴庐青把花种埋下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。

月色清凉醉人,裴庐青牵过我的手,一字一句地写下那些拗口晦涩的中州文字。细细密密,郑重笃定。他说,木娅儿,人生寿促,天地长久,肯与为妻?

我微微颤抖着,斟酌着手心沁着汗意的“妻”字,一瞬红了眼睛。天地长久,多么美好的字眼。我顾不得锁链寒凉,抱着瘦削的裴庐青,久久不愿意松开。是的,木娅儿爱裴庐青,想一生一世和他相守。

裴庐青抚着我的背脊,声音悲喜不明。他说,木娅儿,等来年我们一起来看桃花。

可一别经年,祁连哈尔山下早已繁花成林,我却再未看过桃花。只是,终究忘不了裴庐青在月色下许下的一十二个字。

 

那日以后,我将裴庐青换到了单独的牢房。高窗矮桌,阳光透进刚好碎了一案流金。一如七年前他卧房的陈设。听见脚步声,裴庐青转过头来,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:“木娅儿,你来了。”

看着他的微笑,我却没来由得心灰悲切。裴庐青,笑面之下,你对我究竟有过几分真情,几分假意?裴庐青,我看不透你。

“你来乌苏里台做什么?”我淡淡地看着裴庐青,“据我所知,你不是使团的人。”

“我——”裴庐青抬起头,目光澄澈,“我想娶你为妻。”

他的眼神不躲不闪,笑意玲珑,宛若春风:“木娅儿,和我一起走吧。”

“去哪?”我声音微涩,“裴庐青,七年前你若是带我走,木娅儿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陪你天涯浪迹。可如今,不比那时了。”我攥着拳,尖锐的指甲嵌入皮肉,我却恍然不觉。

“裴庐青,龙首峰一战后,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木娅儿了。”我步步逼近裴庐青,灼热的气息喷拂在他的耳畔,“背负三十万拓卑士卒的亡魂,你以为我还能回得去么?”

裴庐青的眼底闪过几分愧疚和无奈,我知道他亦忘不了那个血色瑰丽的夜晚。那是拓卑和中州决战的前夜,龙首峰下战线密布,金戈四陈。血色的残月冷冷地睥睨着大地,仿若俯瞰苍生的瞳。

红色的衣裙在荆棘上旋开,瑰丽似火。我笑若金铃,任裴庐青拉着我的手,在密林里奔走。他说,木娅儿,今夜是你的生辰,我有礼物送给你。

我看着他在密林中点起一簇簇绚丽的烟花,看着天宇炸开炫目耀人的图腾,紧紧地吻住了他的唇。我说,裴庐青,除了伊维科,从来没有人对我这般好。

他木木地忘记了回应,半晌,在若雪的烟花碎屑中叹息般的启唇。他说,木娅儿,我爱你。

我沉沦在他甜蜜的许诺中不能自拔,早已忘记了前线驻屯的三十万拓卑士兵。那些看似瑰丽无双情意绵绵的烟花图腾,却是中州军队的密语暗号。

裴庐青送我的礼物便是江河四破,家园瞬毁和三十万血淋淋的拓卑亡魂。伊维科在战火纷飞中拉我上马,我却只是木然地望着龙首峰下一身银甲的裴庐青,咬破了嘴唇。

裴庐青,龙首峰下封狼居胥,勒石记功垂名史册,原来这才是你要的。木娅儿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,轻而易举便痴傻地相信了中州的桃花誓盟,天长地久。

那一战,拓卑右贤王投降中州徵国,左贤王伊维科率领不足十万的拓卑部众迁往漠北。从此山河万里,拓卑漠南再无王庭。

我的肩头因为回忆微微颤抖着,裴庐青犹豫着张开手臂,将我环起。他的声音疲惫不堪,带着无奈疼惜:“木娅儿,七年前,是我负了你。而今,我只想带你去看渔山海市,不问世间战伐生杀。只要你愿意,随处是家。”

我闭着眼,睫毛如翼轻颤。微微动容。有你在旁,随处是家。多么动人的字眼。可我还是轻轻的推开了裴庐青,扯开苦笑:“裴庐青,木娅儿不会再相信了。”

 

伊维科亲督前线的日子里,我便担起了漠北本部的一切事责。使团被囚已有两月,徵国却始终无任何动作。万里无云,晴空若洗。然而这般的平静却让我不寒而栗。仿若风雨欲来时的一瞬宁谧,让人不时心惊。

王妃看着我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,不禁掩着唇浅浅地笑了起来。我微微脸红,看着她温婉淡雅的眉眼,开口反问:“伊维科都要纳提塔休部的女儿做第五任侧妃了,你不心急?”

王妃笑意清浅,眼中爱意浓浓:“因为我知道,他的心在我这里。”

“他从乱马奔腾的战场上救下我时,我就知道,他是我的神。”王妃目光久远,“他虽是拓卑人,但比那些抛妻弃子只顾自己逃命的中州男人好过太多。”

我有一瞬羡艳眼前这个身缠宿疾,弱不禁风的中州女子。她的爱那样近,那样炽热,那样触手可及。

“木娅儿,我知道裴庐青也在地牢中。”王妃抿着茶,目光柔软,“还爱,就莫要错过。龙首峰一战,毕竟不是你的错。”

我思忖着王妃的话,心底没骨气地泛起了犹豫。

五日后,徵国突然对拓卑东境发起进攻,好在伊维科早有准备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遏制了颓势的蔓延。与此同时,地牢失火的消息已然满部皆知。

狱吏来报,这些中州汉人因为迟迟得不到徵国的消息而心灰意冷,以为徵国放弃了他们。他们不愿被俘囚禁一生,便纵火打算与拓卑部同归于尽。

我揣着跳如脱兔的心,飞奔向地牢。顾不得烟熏火燎,一脚踹开了锁着裴庐青的门扉。裴庐青蹙着眉,斜靠在矮桌前神智不清的唤着我的名字。我的眼泪一瞬盈了出来。

“裴庐青,醒醒!你说好了要和我去看桃花,说好了要陪我随处为家,你不许死!”我一边拍着裴庐青的脸,一边扶着他在火舌四起的走道疾奔。“嗖。”突然,有数道暗箭从烟雾中射出。我急忙侧身,脸上却被擦出细细的血痕。

我抽出鞭子警惕的环顾四周,汹涌的火光中传来那些中州使者狂丧的笑声:“早说这蛮子头和那小子不清不白的,一定不会不顾他的性命。”暗箭嗖嗖的飞出,那些使者的声音带着殉道徒的狂热,“哈哈,三百性命,换拓卑部十万陪葬,足矣。”

我看着危机四伏的地牢,恍然大悟。原来这些中州人里应外合早有准备,放出假消息企图引诱伏杀我,以重创拓卑。浓烟吸入肺腑,我的体力渐渐不支,眼前一片血色的昏晕。突然,一支利箭闪着寒光直射我背心。裴庐青抱着我,侧过身子堪堪躲过一箭。

“走。”裴庐青踉跄的携着我飞奔过长长的甬道,在门梁坍塌的一瞬间翻出了地牢。 地牢外,拓卑士兵列阵而陈,暴乱渐渐被压制了下去。

“裴庐青!”我挥开士兵前来搀扶的手,揪着裴庐青血色的衣襟,焦急出声。他的背后没入数支飞箭,见者心惊。

“木娅儿。”他笑得虚弱,“和我去看桃花吧。”

我紧紧握着他的手,咬着唇点了头。

小白马在乌苏里台的荒原上疾驰。我环着裴庐青,快马加鞭的奔赴祁连哈尔。天宇飘起了星星雪花,我看着一瞬白头的裴庐青,不禁泪下。

他的唇冻得微紫。我脱下狐裘,紧紧地裹着他,在他耳边不断的呢喃。裴庐青,你知道么,虽然我恨过你,怨过你,却也从未忘记你。你就像一颗撒旦的种子,缠绕着我的肉体,吞噬着我的心血,不断的生根发芽。

裴庐青,我还爱着你,你不能死。

“咳咳,木娅儿,嫁给我吧。”裴庐青眯眼扯下被射的刺猬似的软猬甲。揽过我的肩头,微微咳嗽着。我霎时愣住,眼睁睁的看着裴庐青贴上我的唇,辗转缠绵。

裴庐青,你用装死耍流氓,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!我捏着裴庐青瘦削的下巴,瞪着眼故作凶狠。

“木娅儿,你忘记了。其实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祁连哈尔山下的村子里,那时我便爱上了你。”裴庐青紧紧的抱着我,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,“那时雪狼追赶,咬伤了我的腿。是你挥着火把赶走雪狼,把我拖回村子疗伤。”

“你小脸皱皱的,擦着鼻涕恶狠狠的给我涂草药。小兽般故作凶恶的眼神里时常闪过一丝温柔。那时我总是想,这个小丫头以后嫁不出去我便娶她。”

“后来,大徵天子以裴氏性命相胁,让我潜入左贤王府。我便又遇见了你,那时你已然出落成拓卑部最美的红荆花。”裴庐青浅浅喘息着,目光深远。“左贤王府能伴你左右,我已然此生无憾。可是决战那夜还是来了。为了护你周全,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引你离开大营,逃得一劫。哪怕,让你知道是我叛部,葬送了三十万拓卑士卒。”

裴庐青笑意清浅,眸中满满倒映着我的身影。雪花落了我们一身,天地荒白,浩瀚无双。我扑倒在裴庐青的怀里,对着他咬牙切齿的又捶又打,泪光盈睫。我说,裴庐青,国仇家恨已然无奈,岂是我们担得起。而今我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。

裴庐青吃痛,脸色苍白,可仍然笑意染眉。他说,好。

 

小白马踏着蹄子在荒漠中飞驰,失而复得的欣喜冲淡了亡命的恐惧,我丝毫没有发觉裴庐青愈发沉重的身躯。终于,他的手微微颤抖,一个身形不稳,滚下了小白马。

我看着他身下的白雪晕开大团的血迹,慌了神:“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?”

裴庐青面色灰青,指着胸口,无力的调笑着:“咳咳,那些中州人下手真是狠。为了用我引诱你来,居然分毫不念同乡之情。”

软猬甲虽然替裴庐青挡掉了暗箭,然而他胸口没入的匕首却伤及了要害。我颤抖地抱着裴庐青,眼泪一滴滴将雪地打的斑驳。那么多胆战心惊,那么多生离死别的边缘我们都经历过了。裴庐青,而今你怎么能放弃。

天寒地冻,山影横白。兵马的嘶鸣越来越近,伊维科眉间凝霜,风尘仆仆的勒马在我身侧:“木娅儿。”伊维科皱着眉,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抱着裴庐青哭泣,声色自嘲而无奈,“走吧。汉人的军队要追来了。这个小子是前朝神将的后裔,徵国还要靠他开疆拓土。他的命,徵国不会不管的。”

我却只是抱着裴庐青越来越冷的身子,反手抽出弯刀抵在自己喉头。伊维科,木娅儿不会走,她不能再失去裴庐青了。原谅她。

伊维科拗不过我,命副将指挥拓卑大军先行西撤,自己则一刀一马,守护在我身旁。

我说,伊维科,你的王妃还在盼你回去,为了我,你不值得。伊维科却只是坐在雪地温了酒痛饮,义干云天。

汉人追兵旋踵即至,我踩着累累尸骨,在扬起的血沫中挽着绚丽的刀花。身上的刀口越来越多,流逝的鲜血抽离着我的灵魂。我抱着裴庐青,连连后退。

突然,身体被一阵大力推开,伊维科扶住我的肩膀,看向裴庐青的眼里带了几分深意。我的弯刀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,裴庐青踉跄着倚刀浅笑。

“伊维科,你明知道徵国倚赖我重创拓卑,却仍为了木娅儿护我周全。你,是个英雄。”裴庐青咳嗽着,拔出了弯刀,眼里带着鹰隼般的光芒,“木娅儿,便托付于你了。请你护她一世平安。”

“不!”伊维科将我环在马上,我看着裴庐青身影渐远,刀意决绝。惊呼出声。

“裴庐青此生勒石,不记功名,不记利禄,唯愿记卿。”他在漫天大雪中高呼出声,亢然深情。

裴庐青,裴庐青……我望着他渐渐力竭的身影,终于泪如雨下。

 

三年后。

我蒙着面纱,在祁连哈尔山下的桃花林里自斟自饮。浊酒入腹,辛辣呛喉。我抚摸着衣冢青碑。敲着酒杯,轻声和唱。

“终归骨兮山足,存凭托兮余华。要吾君兮同穴,之死矢兮靡佗。”

裴庐青,你只说人生寿促,天地长久。却从未告诉我百年之期,孰云其寿。悲处被你掩去一半,我却自始至终误认了欢喜。中州文字这般奇妙,我读了三年,才渐悟你当初的良苦用心。

可如今,你却在哪里?

 

身后有脚步悉索,桃花纷纷迭如雨下。我不敢回身,恍然心惊。

来人白衣一角,笑若云淡风轻。雪山顶峰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摄入朦胧之中,我不敢眨眼,唯恐他的笑容只是一场欺人的梦。可他却先行一步环住了我的身子,伏在我的耳边低诉着:“木娅儿,你不认得我了么?”

我的身子颤抖着:“裴庐青,你受了那么重的伤,怎么会……”

“当日中州军只是将我逮捕流放,希望我能悔过自新,再拓疆土,而这一去便是数年……”他的鼻息喷拂在我的眼睫上,粗粝的手指抚摸在我的脸颊让我一瞬有了真实之感,“押解途中我趁乱逃了出来,历经艰辛寻到了祁连哈尔,我不知还能否遇见你,但我觉得,你一定还会回到这里。”

闻声至此,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。经年太久,累月太长,我的从未想过终有一天我还能被他拥入怀抱。裴庐青,十年了,你终是回来了。

桃花林里暗香浮动,裴庐青摸着我的鬓发,温柔缱绻无碍岁月悠悠。

    他低了声问我,木娅儿,桃花开的如此之好,你可还愿嫁我为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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